一入夜,陆青便让人关了院门,对外宣称要和扶桑他们玩双陆。
至于为啥玩个游戏要紧闭门户...
喇叭小丫头在院子这头感到奇怪:“嬷嬷,天还没黑透呢,怎么就关门了?”
陈嬷嬷立在院中叉腰,凝神聚气亮开嗓子,声音恨不得传过墙头:“快闩上!姑娘算了卦,今夜财神方位正合咱们院子,她今晚定要赢把大的!这旺气可金贵着呢,一开门不就溜了吗!”
如此一来,这门必须得锁严实了。
谁来都不许开!
屋内,扶桑正俯身为陆青理好衣摆。
她歪着头上下打量着,撇着嘴一脸不满意,“姑娘,这身男子的夜行衣,您穿着终究是太旷了。时间仓促,奴婢只勉强收了袖口与领口,您看这衣摆,过长了些。”
陆青不在意地甩了甩袖子,“无妨,幸得你手巧。否则无咎找来的这身衣服,能装得下两个我。”
扶桑又仔细检视了一遍收线口,方才直起身,眉头微蹙,“现在倒是利落多了。可是姑娘,您真打算独自前去?这般时辰,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陆青拍了拍她的肩,眼含笑意,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狡黠,“莫怕,并非我一人独行,还有沈姑娘与我一道。”
扶桑刚习惯性点头,猛地顿住,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姑娘!您、您跟傅世子夜里出去...还要带着沈姑娘?!”
这、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话本子的知识储备!
哪家小姐晚上约会,还会带上手帕交呀?
陆青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戳了下她的额头,“你呀,话本子看多了!首先,不是约会。其次,”她故意顿了顿,慢悠悠地道,“同去的还有无咎。”
瞧这丫头一脸写着“我家姑娘今夜要与世子爷月下相会!”的激动模样,陆青扶额。
果真是不能让她太闲,从前多朴实的丫头,如今满脑子都是才子佳人的桥段。
“啊?”果不其然,扶桑的嘴都凹成了圆滚滚的形状,她凑近陆青低声问,“姑娘,您不是和傅世子去私会吗?人家都说月上墙头,人约后门呢。”
陆青扶额,“那叫约会。还有,你这都打哪学的词?还一套套的。”她一脸无奈,用力拍了拍扶桑的肩头,“扶桑,正事要紧。你和陈嬷嬷务必把院门守死了,谁来也不开。若有人寻我,便说我歇下了。”
扶桑闻言,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小身板都挺直了几分。
她学着陈嬷嬷的样子,豪气地拍拍胸脯:“姑娘放心!有奴婢在,这门就甭想开条缝!谁想惊扰姑娘,除非从奴婢身上踏过去!”
陆青顿了一瞬,扶额长叹,这小丫头,眼看就要被话本子喂成个满口戏词的小活宝了。
窗外传来两短一长的口哨声,这是无咎在发讯号了。
陆青转身快步而出,陈嬷嬷默不作声地在前引路,直至后角门。此地看守的婆子早已被她打发开。她侧耳贴门细听片刻,方轻巧地拔开门闩。
陆青迅速侧身闪出,陈嬷嬷随即掩上门。隔着门板,陆青低沉的声音传来:“不必候着,嬷嬷且回去帮衬扶桑,我方能安心。此门虚掩着便是。”
陈嬷嬷在门内无声地重重颔首,不再多言,身形一转便快步离去。
陆青略提过长的衣摆,快步奔至马车前,一眼便瞧见车内的沈寒正冲她微笑。
“沈寒,你动作好快。”
傅鸣伸手将她扶上车,温声解释:“时间紧迫,我顺路先接了沈姑娘。详情我们路上再叙。”
他随即挥手示意。
无咎立于车辕,向车夫略一颔首,车夫扬鞭,马儿衔枚,蹄声急促,马车迅捷驶入夜色里。
国公府拉车的马匹步伐协调如一,马车跑得又稳又快,陆青雀跃地挤到沈寒身侧,亲昵地挽住她,“沈寒,快说说,你用甚么借口同郡主说的?”
沈寒有一丝羞赧,带着扯谎的心虚,“我就说...来寻你。”说着,她取过身侧食盒揭开,里头端正摆着一碟荷花酥并一碟枣泥卷。
“母亲记得你上回在沈园爱吃这个,特地让我捎来的。”她拈起一枚小巧精致的荷花酥递给陆青,那粉白的花瓣间点缀着碧色,玲珑可爱。
“还是你想得周到,备着点心免得夜里饿。”陆青眉眼弯弯,拿起荷花酥刚要送入口中,却立时回手递给傅鸣,“傅鸣,你尝尝。郡主小厨房的荷花酥是一绝,清甜不腻,还是我小时候最爱的那个味道,这么多年我都吃不够。”
傅鸣接过,指尖传来糕点微温,“这么多年”几个字眼在他心头轻轻一撞。
眼见两个姑娘凑在一处品尝糕点、喜笑颜开,全然不似要面临夜间的严峻之事,他心头的紧绷感也随之稍弛。
陆青总有这般力量,如暗夜中一缕不拘一格的微风,亦如一枚倔强的萤火,总能于无形中吹散沉郁,点亮方寸的快乐。
他垂眸凝视手中的荷花酥,那夜船上的景象依稀就在眼前——那张分明写满惧怕却依然固执地挡在郡主身前的小脸,眸中晶亮坚定的光异常耀眼。
寒冬腊月,他将神志不清的她从冰水中拉起时,原以为掌中是一具即将昏迷的柔弱躯体。万不料,在玉佩撞上石块的刹那,他竟瞥见她陡然睁大的眼中,闪过一丝为玉佩而生的惋惜!
那眼神快如瞬息,却被他牢牢记住。
事后想起,他常失笑。
这姑娘得是何等被娇养、被呵护、不识愁滋味,方能炼就她这浑金璞玉般的赤子之心,于生死关头,竟仍会惋惜一件身外之物。
后来,他才豁然彻悟。轻烟楼外,那位初见的“陆姑娘”瞧见他腰间玉佩时,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惊讶、惋惜与惊喜——
陆青就是换了具身子,也还是那个冰水中为玉佩惋惜的姑娘!
所以,送春宴上,他面对沈寒只觉得陌生,而陆青的眼神,却莫名地触动了他记忆中那片模糊的光影。
他真正铭记的,是那个寒冬之夜,从水中救起的姑娘脸上,那双湿漉漉的、却亮得仿佛能灼心的眸子。
“傅鸣,”陆青见他盯着糕点出神,“你尝尝看呀,”她说着,自己咬了一小口,笑得甜甜,“真的不甜,只有满口荷香。”
傅鸣回神,冲她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尝了一口,“嗯,清香适口,难怪你总爱往沈园跑。”
他咽下糕点,目光掠过眼前笑吟吟的二人,轻笑着摇了摇头:“说来有趣,往日我夜行,皆是沉寂无声。今日有二位同行,倒不似去应对险事,反像是结伴夜游一般。”
沈寒笑吟吟地看了眼陆青,“原有几分紧张,不过陆青一来,只怕想沉闷也难了。”
陆青摇着脑袋笑,手里的荷花酥,掉了一块在衣襟上。
傅鸣抽出帕子递给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全身,这才猛地注意到——陆青今日,竟穿着一身夜行衣。
他不由得愣了一瞬。
方才角门灯光昏暗,他竟未曾察觉。“陆青,你这身衣服...”
看起来好眼熟,这款式,这领口,这针脚...
陆青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扯了扯过长的衣摆,“无咎找来的,”她略带嫌弃地甩了甩空荡荡的袖管,“大这么多,还是扶桑勉强改的。而且这衣服黑黢黢的好丑,活像只乌鸦。”
傅鸣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神色复杂。
如果他没看错,这分明还是他年少时穿不下,才搁置了的那一身。
竟被陆青嫌弃了...
这夜行衣不做得黑黢黢的,难道还绣上金线,好叫人老远就瞧见么。
然而傅鸣也不敢说实话。
尤其是在陆青明确嫌弃“这衣服太丑”之后。
他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含糊道:“...下回,我给你找件合身...又好看的。”
陆青转眸,见沈寒一身玄色劲装,似是男装改的,显得格外利落,好奇问:“沈寒,你这身衣服是哪儿来的?倒很合身。”
沈寒轻轻抚过衣襟,“是溪雪替我改的。”她抬起头,眼中闪着俏皮的光,压低声音对陆青说,“她嘟囔过,说从前姑娘总把刺绣活儿推给她,才阴差阳错地练就了她一双巧手。”
这好像...是在说她从前躲懒的往事呢。
陆青若有所思的颔首,唇角浅浅漾开一抹笑。
傅鸣侧身撩开车帘向外一望,“快到了。”
他撂下帘子,神色凝重地看向车内二人:“你们混在我的人里,只许静观,不可妄动,更不得露面。”目光最终锁在陆青脸上,语调刻意放缓,“切记,陆青。成国公不知你今夜前来。”
“明白。”二人坐直身子,齐声应下。
夜风卷入,带来一丝初秋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