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母亲只把残缺传给了他,而他竟又为保全那个完美的妹妹,让自己眼中的世界,从此残缺了一半!
不,是残上加残!
他的右眼,竟然是为了妹妹才会失去的!
他为妹妹失去了一只眼!!
而那个自小骄傲得如同孔雀的妹妹,却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往日里的虚情假意也就罢了,可这件事,这件为他换来一生残缺的事,她竟能只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
她怎能如此心安理得?!
妹妹,不,温瑜,不但没提过此事,甚至诓骗他!
——那个血腥的午后瞬间撞入脑海!
幼时与妹妹一同畅聊时,不知为何提到了眼睛,他曾怀着无比艳羡看着妹妹那双灵动闪亮的大眼,在他那漫长而晦暗的童年里,妹妹这双健康完美的眼睛,几乎成了他对于“正常”二字唯一的、最直观的想象与寄托。
那杏核般的眼形,那如展翅孔雀尾羽般为眼睛添上诗意与柔美的睫羽...他当时觉得,那真是世上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妹妹被他夸得无比得意,下意识地微微扬起脸,好让那双妙目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璀璨。
她自小就对自己的容貌格外在意,最喜的便是旁人夸赞她惊为天人。
一旁伺候的妹妹的乳母嬷嬷,见兄妹二人聊得热络,又素来感情甚好,不由自主地顺口就提起了往事,“姑娘的好相貌,也是公子您的牺牲换来的!那回若不是您在下头垫着,姑娘摔下来怕是连脸都要保不住了...唉,只是可惜了公子的眼睛——”
话未说完,当时年仅七岁的温瑜尖声厉喝:“住口!”那张小脸因惊怒而扭曲,“老贱奴,满口胡言!你敢挑拨我们兄妹!”
他当时满心沉浸在自己有个骄傲的妹妹上,实则没有听全乳母嬷嬷的话,但却对妹妹脸上那一瞬间爆发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般的凶狠与恐惧,记忆犹新!
温瑜自小最重仪态,因深知父亲喜爱她端庄得体,以匹配书香门第的气度。可那回,她竟全然失了分寸,猛地推案而起,伸手指着乳母,连声音都劈了尖:“来人!把这老贱奴拖下去,给我狠狠地打!”
他从小便是妹妹的影子,对她的话奉若金科玉律,从未滋生过半分疑虑。当时他只觉得妹妹盛怒有理,挑拨兄妹者,实在该罚!
温瑜没说打几板子,她的乳母嬷嬷,被活活打死了。
——温瑜,不是因挑拨才发怒!她是在灭口!
是生怕让他知道,自己眇去一目,全是拜救她所赐!
直到此刻,他才醍醐灌顶!
温谨垂眸看了眼跛足,心头冷得似在冰块中冻了多年的铁。
其实彼时的他,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一直以护着妹妹为己任,毕竟,守护那份被父亲珍视的、耀眼夺目的完美,便是他这具残缺之身存在的、唯一的微末价值。
呵呵!
他的笑意在心底冻成一块坚冰,沉在万丈寒潭之底,泛不起一丝涟漪。
温瑜如此在意容颜,其下藏的,又何尝是浅薄的少女心!
她要的,从来是与他的残缺相较,那份触目惊心的“完美”!
正是因为他们是亲兄妹,他的残缺臃肿与丑陋不堪,才更能如阴影衬托骄阳般,凸显出妹妹的得天独厚,仿佛老天将父母所有的灵秀都倾注于她一人之身。
让她出落得美丽动人,却只让他形貌残缺。
温瑜享受的,不是旁人对她容貌的肯定,更是她拿走了这温家血脉里所有的美好!
只有她一人继承了!
她所要的,是一种不容比较、不容并存的——独一无二!
竟然骗了他这么多年!
指使他为她出头的是她,推他出去受辱的是她,每每撺掇他惩罚下人、最后却让他独自承受父亲厌弃与责骂的,还是她!
而这个高贵的妹妹,永远是府里最耀眼的明珠,最高贵无暇的仙子!
“妹妹...她...”温谨用力喘了口气,自小就被厌弃鄙夷的痛苦与今日揭开的真相,捆如一块巨石压心,几欲窒息,父亲那句“你这个做兄长的一直护着妹妹”的话旋即在耳畔响起,他猛地抬眼,撞进父亲那双往日里难见的温柔慈爱的眼眸里,所有情绪瞬间凝滞!
他神色奇迹般地稳了下来,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恰当的恍惚,唇角僵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竟如此...顽皮。”
他别开脸,侧目狠狠逼回泪意!
父亲需要的,不是沉溺于旧怨的兄长,而是一柄为他所用、绝对锋利的刃。
温恕眼见温谨从几欲失控到瞬间平静,心绪扭转就在一瞬。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扯,将满意压在了眼底。
很好,这孩子越发懂事了,眉宇间的隐忍与决断,也越发有他年轻时的影子了。
温谨的残缺与那些陈年旧事,于眼下的大局而言,已无足轻重。
许是头回袒露心事,又许是温谨眼底那积年累月的厚重孺慕,他心口的陈年闷痛,竟被短暂地熨平了几分。
但眼下,远不是沉溺于父子温情的时候。
他伸手握住案上的玉牌,目光恢复冷肃——眼前这副残局,终究要有人去收拾。
启用旁人变数太大,他赌不起。算来算去,眼下能派上用场又不敢坏事的,也只剩眼前这个对他绝对忠诚无二的儿子了。
温谨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眼中的柔软逐渐褪去,心下一沉——这难得的打开父亲心防的契机,岂能任其溜走!
“父亲,”他带着一脸孺慕的憨态,“儿子像母亲,那您这般气度,定是极像外祖父吧?”
经年累月对父亲心思的揣摩,让温谨瞬间洞悉了父亲的逆鳞!
什么怀念母亲?方才那满脸的痛苦,分明是毫不掩饰的厌弃!
一个有残缺的妇人,高傲的父亲怎会怀念?
温谨这句如孩童般无心质朴的话,如同早春的雨丝,悄无声息地落入深潭。
温恕握着玉牌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刚凝起的心防,竟被这一句撞出了一丝裂痕。
他抬起眼,目光如沉寂海面骤然点亮的灯塔之光,穿透重重迷雾,带着一种沉淀已久的怀念,直直看进温谨眼底。
静默在书房中蔓延。
良久,他唇角泛起一丝再柔和不过的弧度,声线低沉,尾音微颤,“是吧。你外祖父...是很好的人。”
他看着一脸期待到面容发光的儿子,那颗早已冰封的心,竟如冻土逢春,渗入一丝暖意,渐渐漫开。
他从未跟任何人提及过父亲。
不能提,不敢提,更无人值得他提。
从前沁芳试探过,被他用带刺的客套挡回。
她那不堪的残缺之身,怎配与他一同缅怀良善光辉的父亲?
如今,被这同锁一道枷锁的儿子提及,温恕心头涌过前所未有的慰藉。
他们都对父亲怀着一份相同的虔诚。
他忽然发觉,自己,也许忽视了这个儿子太久。
温恕摩挲着玉牌,顷刻间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今日,他已说得太多。
他再抬眼时,神色柔和,连声音也裹上了一层罕见的温和:“谨儿,待眼前事了,为父...好好跟你讲讲你的外祖父。”
有些压在心底的秘密,或许真到了该见天日的时候。
背负太久,他几乎忘了与人分担是何滋味。
不急。
来自方长,他尚有半生时光,与这个儿子慢慢坦诚,也自会好好弥补。
心念既定,他眼底温情稍敛,复归清明。
温恕挺直身板,四指按住玉牌,缓缓推向温谨,“谨儿,拾三毙命,余下的清风之人,必须要妥善安置。我将藏身处告知于你,你今晚便前去,带着他们清理掉那户人家。”
“以后,”他语声略顿,目光沉静地看进温谨眼中,声音笃定而欣慰:“这些人,归你统领。”
“谨儿,”他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从今以后,你便是为父,唯一的臂膀了。”
温谨指尖泛白地接过玉牌,深吸一口气,将满腔激动死死压进胸腔深处,用力点头:“父亲放心!谨儿这就去安排,入夜便动身,必保清风无恙。”
温恕含笑颔首。
温谨躬身行礼,每一步都走得稳如磐石,直至退出书房,关上房门,才允许自己呼出那口灼热的气息。
他死死捏紧玉牌,缓步走在长廊下,二福默然跟在身后。
温谨忽然顿住脚步。
“二福,”他声音低沉,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兴奋,“去告诉妹妹,父亲没有收赵王的礼,二人已经彻底决裂!”
他太了解这位妹妹的心性。
她自小便是有求必应,从未体会过何为失去!
是时候该让她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了。
至于过往的旧账...不急,且容他,一笔一笔,慢慢与她折算清楚。
?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