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波澜壮阔与深蓝之下的生死博弈,如同一个遥远而深刻的梦,随着王谦踏踏实实地踩在牙狗屯带着晨霜的黑土地上,渐渐沉淀为心底一份厚重的阅历与责任。归家团聚的温馨尚未细细品味,兴安岭漫山遍野层林尽染的秋色,和那空气中愈发浓郁的、属于成熟浆果与野兽膘肥体壮的特殊气息,就在无声地催促着——秋猎的季节,到了。
这是山里一年中最黄金、也最考验猎人本事的时候。动物们为了储备过冬的脂肪,活动频繁,膘肥体壮,毛皮质量也达到一年中的顶峰。但同时,它们的警觉性也最高,山林经过夏秋的疯长,植被茂密,也为狩猎增添了更多变数。
王谦归来的第二天,猎人培训基地的院子里就挤满了人。不仅黑皮、栓柱、茂才、永强这些核心队员全到了,连赵三爷、王建国、杜勇军等几位老猎人也拄着拐棍来了,还有一些今年刚加入培训基地、翘首以盼的年轻后生。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聚焦在王谦身上。
“谦哥,你回来了,咱们这秋猎咋搞,你就发话吧!”黑皮摩拳擦掌,他腿伤痊愈后,早就憋着一股劲儿要进山活动筋骨了。几个月代理队务,让他更加沉稳,但在王谦面前,那份依赖和信服丝毫未减。
栓柱也道:“是啊,谦叔,林子里的家伙事儿(指野兽)今年看着不少,老黑山那边听说有大家伙的动静。”
几个年轻队员更是眼巴巴地看着,希望能跟着王谦这位传奇猎人进山见识真本事。
王谦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充满期待和信任的脸孔,心中那股属于猎人的豪情也被点燃。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扫过众人,沉稳开口:“今年秋猎,跟往年一样,也跟往年不一样。”
他走到挂在墙上的兴安岭区域地图前,用木棍指点着:“一样的是,规矩不能变!咱们牙狗屯的猎人,不打怀崽的母兽,不打未成年的幼崽,不赶尽杀绝,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也是咱们屯子能一直有猎可打的根本!”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几个老猎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不一样的是,”王谦话锋一转,木棍点向地图上更深远的一片区域,“今年,咱们的眼光要放远一点。老黑山往北,过了野狼沟,那片叫‘月亮泡子’的周边区域,我前两年勘探过,水草丰美,猎物资源很丰富,但路途远,地形复杂,去的人少。今年,咱们的主力,要往那边探一探!”
这个决定让众人精神一振,同时也感到了压力。月亮泡子距离牙狗屯直线距离就有大几十里,实际山路更难走,来回至少需要五六天,而且那片区域传闻有棕熊和大型狼群出没,风险不小。
“去月亮泡子?好!早就该去那边看看了!”黑皮首先表示支持,他喜欢挑战。
“路程是远了点,但要是真像谦哥说的那么肥,值得跑一趟!”栓柱也盘算着。
几个年轻人则既兴奋又有些忐忑。
“不是一窝蜂都去。”王谦安排道,“这次秋猎,分两队。一队由黑皮带队,栓柱、茂才,再带五个经验足的兄弟,负责咱们附近传统的几个猎场,以收获为主,目标是常规的狍子、野猪、鹿,保证合作社今年的皮毛和肉食供应。另一队,我亲自带队,永强、福贵、根生,再加两个机灵点、体力好的新队员,”他点了人群中两个眼神透亮、身体结实的后生,“德宝,满仓,你俩跟着我。咱们这队,目标就是月亮泡子!以勘探为主,摸清那边的兽情和路线,顺便看看能不能搞点‘大货’回来!”
被点名的德宝和满仓激动得脸都红了,挺直了胸膛大声应道:“是!王叔(王队长)!”
王谦看向黑皮:“黑皮,家里这边就交给你了。稳扎稳打,安全第一。”
黑皮重重点头:“谦哥你放心!保证把家看好!”
安排已定,整个牙狗屯都忙碌起来。妇女们开始准备干粮,炒面、肉干、咸菜疙瘩,用油纸包好。男人们则开始仔细检查保养猎枪、弓箭、捕兽夹,打磨猎刀,整理绳索、背包和宿营的毡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与兴奋。
王谦也回到了他久违的角色。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那支特制步枪,每一个部件都擦拭得锃亮,校准了瞄准镜。他又找出那把自己用了多年、刀柄被手掌磨得温润如玉的猎刀,在磨石上洒上水,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地打磨着,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杜小荷默默地将他的皮袄、狗皮帽子、厚实的绑腿和一双崭新的、鞋底钉了防滑铁钉的靰鞡鞋准备好,又往他的行囊里多塞了两双千层底布袜和一小包她特意准备的伤药。
第三天拂晓,星斗还未完全隐去,牙狗屯口已经聚集了两支整装待发的队伍。火把的光晕映照着一张张坚毅而充满期待的脸庞。杜小荷抱着小守山,拉着王念白,和众多送行的妇女孩子站在一起。王念白用力挥着小手:“爹!打个大老虎回来!”
王谦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又看向妻子,点了点头。
杜小荷轻声叮嘱:“一切小心。”
“嗯。”王谦应了一声,转身面向队伍,目光变得锐利如鹰,“出发!”
两支队伍在屯口分开,黑皮带队向西,王谦则带领着他的六人小队,一头扎进了东方那片被晨曦染上金边的、幽深而神秘的林海。
一进入林子,王谦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温和的丈夫、父亲,也不是那个在海军指挥所里提供建议的顾问,而是彻底回归了他最本源的身份——兴安岭最顶尖的猎人。他的脚步轻盈而富有弹性,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几乎悄无声息。他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被碰断的草茎、树干上的刮痕、泥地上的足迹、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微弱气味。
“停。”走出不到二里地,王谦突然举起右拳,小队立刻停下,隐蔽。
他蹲下身,指着地上一处几乎被落叶覆盖的、碗口大的足迹,对紧跟在他身后的永强和两个新人低声道:“看这里,炮卵子(公野猪)的脚印,新鲜,不超过两个时辰。看步幅和蹄印深度,个头不小,起码三百斤往上,正在觅食,有点烦躁。”
他又指了指旁边一棵小树上被蹭掉的树皮和几根粗硬的鬃毛,“在这儿蹭过痒,方向是往东南那个山坳去了。”
德宝和满仓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几乎难以辨认的痕迹,对王谦的观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谦并没有去追踪这头野猪,他们的目标是更远的月亮泡子。他起身,继续带队前行,同时不断地给新人讲解:“狩猎,七分靠眼,两分靠耳,一分靠枪。眼睛要毒,要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耳朵要灵,要能分辨风声中夹杂的异常动静。心里还要有一张活地图,知道哪儿是水源,哪儿是兽道,哪儿是它们休息的地方。”
他教他们如何通过观察树冠的疏密和阳光照射情况判断方向,如何通过苔藓的生长位置辨认阴坡阳坡,如何通过鸟类的惊飞和鸣叫判断附近是否有大型掠食者活动。这些知识,是山林生存的宝贵财富,是无数代猎人用经验和生命总结出来的。
小队沿着崎岖难行的山脊线跋涉,尽量避开野兽频繁活动的谷地,以减少不必要的遭遇和冲突。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泉边简单休息,吃些干粮喝口水。
就在这时,王谦的耳朵微微一动,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他凝神细听了片刻,低声道:“东北边,有动静,像是……狼嚎,距离不远,数量不少,声音里带着点躁动,不太对劲。”
永强和福贵也侧耳倾听,脸色凝重起来。根生和两个新人则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枪。
“收拾东西,绕过去。”王谦果断下令,“狼群一般不主动招惹人,但听这动静,像是被惹毛了或者盯上什么大猎物了,咱们别掺和。”
小队立刻改变路线,向西南方向绕行。果然,没过多久,东北方向就传来了更加密集和凄厉的狼嚎声,期间还夹杂着某种大型动物沉重而愤怒的咆哮声!
“是熊瞎子!”永强经验丰富,立刻判断出来,“狼群在围猎棕熊!听这动静,规模不小!”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隔着山林都能想象出那边战况的激烈。德宝和满仓脸色发白,这才深切体会到深山老林里的残酷与危险。
王谦沉声道:“记住,在山里,有时候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单一的猛兽,而是被卷入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斗。咱们的目标是月亮泡子,不是来当裁判的。走!”
他们加快脚步,远离了那片是非之地。傍晚时分,选择了一处地势较高、靠近水源、视野相对开阔的背风坡扎营。永强和福贵负责警戒,根生带着两个新人熟练地收集干柴,升起一小堆既能取暖又能驱赶野兽的篝火。王谦则用带来的小铁锅融化雪水,煮了一锅热腾腾的野菜肉干汤。
围着篝火,喝着热汤,啃着硬邦邦的干粮,一天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不少。王谦看着跳跃的火苗,对两个心有余悸的新人说:“怕了?”
德宝和满仓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怕就对了。”王谦淡淡道,“知道怕,才会更小心,才会更尊重这片山林,尊重里面的生灵。猎人不是屠夫,咱们靠山吃山,更要懂得敬山护山。手里的枪,是最后的手段,不是唯一的依仗。”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两个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夜色渐深,山林重归寂静,只有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远处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嚎叫。王谦安排好了守夜的顺序,自己抱着枪,靠在一棵大树下,看着头顶透过稀疏枝叶洒下的清冷星光。离开牙狗屯的第一天,就在这紧张、充实而又充满教导意味的行进中过去了。他知道,越靠近月亮泡子,挑战只会越多。但他心中充满了期待,这不仅是一次狩猎,更是一次对未知领域的探索,一次对牙狗屯未来狩猎资源的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