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夭夭 二百二十二、霜月的小心思

追逐战已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

霜月在寒冷刺骨、雪幕连天的大雪山中且战且退，与追兵周旋如捉迷藏。或许得益于种族天赋，她腾云驾雾的本领与生俱来。凭借这鬼魅般的速度和野兽般的警觉，她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合围。

然而今夜，厄运降临。一群靠撞大运、在此地埋伏数日的散修，竟恰好堵住了她的去路。

这群乌合之众瞬间沸腾，只觉毕生霉运耗尽，泼天富贵唾手可得！他们嘶吼着从雪坑中窜出，从石缝里跳出，叫嚣着“捉拿妖女”从天而降，个个眼珠猩红，挥舞着兵刃法宝，如饿狼扑食般蜂拥而上，场面一时混乱喧嚣。

猝然遇袭，霜月眸中寒光一闪，却未显慌乱。她纤手疾挥，操纵两柄冰晶短锥，与半空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斗得难解难分，气劲碰撞，竟一时旗鼓相当。

三天的亡命奔逃虽未在她身上留下伤痕，却已将疲惫与不耐深深烙印在骨髓里。刺骨的寒风与漫天狂舞的暴雪，此刻反倒成了她最熟悉也最可靠的盟友。

环顾四周，敌人如潮水般涌来，一道道报信的焰火在墨色夜空中凄厉绽放。十几里外，追兵的厉啸声已隐隐可闻，如同死神的号角。

不能再耽搁了！

霜月银牙紧咬，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喝。

刹那间，她那双冰蓝的瞳孔变得剔透如万年玄冰，瞳仁深处，竟隐隐跃动着两簇苍白的火焰！樱唇微启，一颗龙眼大小、流淌着月华般清辉的银白珠子被缓缓吐出。

珠子离唇即旋，瞬间加速至肉眼难辨！一层淡得几乎消融于雪色的白色波纹，如水晕般以霜月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向四面八方急速扩散开去。

空中那看似缓慢的无形波纹，实则快逾闪电！瞬息间已漫过所有扑来的修士。

惊恐凝固在他们脸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道极致的寒流划过，手臂、腿脚伴着温热的血珠，诡异的与躯干分离。

那些飞在半空的，更是骇然发觉身体从中断为两截，前后飘荡开去。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个人都无比清晰地“看”到、“感觉”到自身的变化，思维却迟钝如陷泥沼，连一丝惊叫都无法发出，只能在意识沉沦前，无望地感受着这慢动作般的死亡飞散。

一声沉闷如雷的爆响！

霜月依旧立于原地，银珠已悄然归入体内。

她唇角溢出一缕殷红，眼神却锐利如初，死死盯住夜空，双锥仍在与那老者缠斗。

只是手中兵刃越来越沉，方才那一击几乎抽干了她的真元，此刻全凭一股意志在强撑。她心知肚明，黑暗中潜伏的杀机，随时可能将她彻底吞噬。

方才祭出“鲛室影寒珠”的搏命一击，对任何修士而言都无异于自戕，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那毁灭性的冰寒之力直冲神魂，若非她祭炼此珠多年，道心历经地下射天城数百年的磨砺早已坚如磐石，只一刹那，意识便会彻底崩散。更得益于她摩云冰龙血脉的强韧体魄，才能勉强承受那毁天灭地的寒意侵蚀。

代价亦是惨重。她能清晰感知到体内深处，某处经脉已被那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撕裂、扭曲。这是强行驾驭“鲛室影寒珠”的必然后果。

然而，福祸相依。就在那生死刹那，她竟意外地从珠中汲取了比以往更磅礴、更精纯的冰寒之气！体内寒气前所未有的充盈、活跃，流转间竟带着一种奇异的“驯服”感。双手挥动双锥，招式也似乎变得更为圆融、灵动。

她知道，被“鲛室影寒珠”内那浩瀚寒流彻底洗礼过的身体，必然已发生了剧变。

虽不知这“变化”是福是祸，但眼下这短暂的“提升”状态，无疑是饮鸩止渴，不知能维持多久。

时间，是她最奢侈也最匮乏的东西。

几息之后，黑暗的半空中再次传来“砰”一声闷雷般的炸响！那与她对峙的老者，身体瞬间化作漫天血雨碎肉！

远处的追兵距此仅剩数里，十数息便可杀到。

漫天风雪中，霜月静立了三息。她回头扫了一眼不远处散落一地的血肉残肢，冰冷的眸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老天爷啊……”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沮丧的低喃逸出唇瓣。她抬首望向风雪肆虐的夜空，又垂眸望向山下，那目光深处，竟藏着一丝罕见的柔弱，但转瞬便被更深的、磐石般的坚韧所取代。

一息之间，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被气劲割裂、染血的衣袍。再用三息，如鬼魅般掠过战场。那些“臭男人”的贴身物件自然不屑一顾，但散落的法宝、丹药、符箓却是活命的资本，被她纤手一扫，尽数收入囊中。

在敌人狰狞的呼喝声迫近之前，她的身影已如一道融入风雪的银色闪电，朝着远处更幽深、更利于藏身的山林险峰疾掠而去。

这足以冻毙凡人的风雪，于她而言非但不是阻碍，反而带来一种如归巢穴般的踏实暖意。

几年亡命天涯，这般狼狈凶险的日子早已是常态，甚至更甚者亦非没有。修为再高，重伤独行之时，也曾无助落泪。如今，至少心志已磨砺得冷硬许多。

风雪扑面，她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也是在如此酷寒的天气，在某个绝壁山洞里，与那个年轻男子共度的短暂时光。

对她而言，无论是属于“鬼女霜月”还是属于“摩云冰龙”的记忆，那段日子都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生活仿佛只剩下纯粹的修炼、沉睡。而那个男人，就在一旁安静地修炼、品茶，目光温和地守着她醒来，耐心地等待。

“等报完了仇，就该回去报恩了吧……”这个念头如暖流滑过冰冷的心田，“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偶尔也会想起我？”

风雪呼啸，她嘴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目光也随之安定下来，仿佛汲取了某种无形的力量。

不远处的黑暗中，方才的战场方向，已传来追兵们气急败坏的怒骂与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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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城主城已被巫殿大巫与九黎部大军围得水泄不通。

姬南的寝殿内，灯火刻意调得昏暗，偌大的空间里，此刻只余下他与姬无方二人。

唐焚与咸巫两位大高手仔细查验过姬南的伤势后，只留下几瓶丹药，便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匆匆离开了寝殿。

其他人，早被姬无方以“干扰巫觋康复”为由，毫不客气地统统轰了出去。心力交瘁的芙茹，更是被丑北强行架走。

此刻，姬南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地靠在软榻上，望向坐在床榻边的姬无方。

姬无方眉头拧成了疙瘩：“怎么回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姬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虚弱的、带着点无赖的笑：“怎么看出来的？我觉得我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啊。”

“像？像的我差点当场给你收尸！”姬无方没好气地低吼。

“说说，哪里露馅了？下次我改进改进。”姬南似乎来了点精神，追问道。

姬无方闷坐片刻，才沉声道：“你向来图省事，嫌影响行动，除了一件嘉鱼软甲贴身穿着，从不屑多套一层内甲。今日倒好，里里外外足足三层！脖子上、手腕上那些平时不见影儿的防御法器也一股脑全挂上了，摆明了知道有事发生……”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盯着姬南，“……还有，你平日行事低调，今日出门前，却特意在大门口跟好几个人高声宣告你要外出，申时必归。我当时只觉得你莫名嘚瑟，现在想来，根本就是故意放风！”

姬南闻言，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哀声道：“就这样层层防护，也差点交代了！谁知道刺客里还藏了个神满境的老怪物！三层软甲全给劈开了，护身法器碎了一地！娘的，现在摸一下还钻心地疼！”

他等了等，见姬无方只是冷冷盯着他，并无安慰之意，只好悻悻然继续道：“咳……知道瞒不过你，所以也没真打算瞒你。这场刺杀，我早已知晓。时间，是我选的；消息，是我特意透给他们听的。”

姬无方沉默不语，目光如刀，等着下文。

姬南收敛了玩笑神色，声音低沉了几分：“……是黄夷族的相柳炎和畎夷族的阿林保，想送我上路。这心思，从我坐上这巫觋之位起，他们就有了。只是大战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动手……”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们都小瞧了巫女老人家对九黎部那根深蒂固的掌控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竟能于无声无息间，从最细微处推动整个部族的运转。只怕每个族长、长老身边最亲近的心腹里，都有对她死心塌地的耳目……”

“……早在相柳炎和阿林保第一次密谋此事时，巫女便已知情。而他们派去招募刺客的‘亲信’，恰恰就是巫女埋得最深的那颗钉子！所以，那两个老匹夫的所有计划，都经由巫女之手，原原本本地送到了我面前。”

姬南伸手想去够桌上的酒杯，被姬无方“啪”的一巴掌狠狠拍落。

“伤成这样，体内真元乱如沸粥，丹药正在化开，想死你就喝！”姬无方怒道。

姬南讪讪地缩回手，无奈地继续：“……黄夷、畎夷、赤夷三族抱团把持九族议事多年，根深蒂固。我原本想着，先礼后兵，让渡些利益稳住他们。实在不行，再慢慢分化瓦解，徐徐图之，总能让他们把权柄交出来。可他们，偏偏选了最极端的方式先动了手……这下，巫女也再无理由约束我的行动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说实话，他们蠢得简直是在给我送枕头！这机会千载难逢，正好让我快刀斩乱麻，一次性解决掉这些绊脚石！运作一番，换上自己人，可比熬鹰似的等他们老死、病死，要快捷百倍！”

“所以你就拿自己当诱饵，引他们出手？你就不怕玩脱了，真被他们砍死？！”姬无方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受点真伤，他们怎会放松警惕？旁人又怎会相信他们的死与我无关？你看，我不是做了万全准备吗？”姬南试图安抚。

“疯子！你这是在赌命！”姬无方低吼。

“这天下，谁不是在赌命？”姬南眼神深邃，“成了，一劳永逸。败了……呵，败了就败了吧，大不了滚回东宫去。你总不会看着你哥我饿死街头吧？嘿嘿！”

“呸！”姬无方猛地站起，气得浑身发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姬南脸上，“你倒是玩得痛快！刚才老子差点被你吓尿！要不是摸到你脉搏强健有力，发现你还在装……姬南！你必须赔我！重重地赔！精神损失费！”

他刚才确实吓得魂飞魄散，此刻回想仍心有余悸。

“赔赔赔！一定重重地赔！包你满意！”姬南无奈地把头往后仰了仰，避开那愤怒的口水。

寝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最终还是姬南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复杂：“……也许你不信，我其实……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相柳炎和阿林保，都是为九黎部效力几十年的老族长，在族内德高望重，战功赫赫……若有他们真心辅佐，对我而言，助力极大……”

“……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考虑过，若我因故离开部族，是否可让相柳炎暂时代为理政……如果他们最终放弃了这次刺杀……我会用丰厚的回报，换取他们的忠诚……”

他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深深的遗憾，“……可惜，终究是……未能如愿。”

“下一步，你打算如何？”姬无方见他神色认真，情绪也平复了些，开始思考现实问题。

“……第一步，自然是把这口黑锅，牢牢扣在乌越部头上！”

姬南眼中寒光一闪，“那些刺客，本就是相柳炎和阿林保从乌越部的俘虏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根正苗红。借着这个由头，正好把乌越部里那些冥顽不化的刺头、长老、族长……清理掉一批，换上些听话的，日后才便于掌控……”

“……第二步，借机整合黄夷、畎夷两族。如今他们群龙无首，巫女自会运筹帷幄，换上我们的人。至于第三步嘛……”

姬南露出一个略显狡黠又疲惫的笑容，“……我得好好‘养伤’了。这回的伤，可是实打实的重！”

“你倒是算计得滴水不漏。”姬无方哼了一声，“不过，你这伤势骗骗外人还行。咸巫和唐先生每天都来，以他们的眼力，不出三天必露馅！还有，你躲在这里装病，外面这烂摊子谁来收拾？”

“我可没全装。”姬南正色道，“在蛮荒之地与杨暖暖那一战，我确实受了极重的内伤，功法也出了大问题。这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闭关疗伤。外面的事？”

他嘴角微扬，“自然是交给巫女老人家去操心劳神。这才合情合理，谁也不会起疑。”

“这时候闭关？你可真会躲清闲！打算闭多久？”

“这……哪有个准数？”姬南含糊道。

姬无方犹豫了一下，问道：“芙茹那丫头……要不要告诉她实情？我怕她忧思过度，时间久了，恐会损及她的道基。”

姬南眼中掠过一丝愧疚，叹道：“我事先瞒着所有人，就是要让这场戏足够真。芙茹心思纯净，藏不住事，她的神情瞒不过那些老狐狸的眼睛。一会儿你出去，私下里告诉她，就说我伤势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只需静养。我写封信说明缘由……等三天后，外面大局已定，你再把信交给她。”

姬无方撇了撇嘴，带着明显的不满：“算计算计，连个真心待你的小姑娘也算计进去！芙茹对你的情意，瞎子都看得出来！姬南，你就当真……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吗？”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过了许久，姬南才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烛火吞噬：“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