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纹村的傍晚总裹着甜香。夕阳把祠堂前的青石板晒得暖烘烘的,孩童们捧着木凳往祠堂跑,鞋底蹭过石板,带起细碎的声响。祠堂门槛上,老族长阿柏已坐定,手里摩挲着块包浆温润的糖模——那是他年轻时亲手雕的,模子上“守心”二字被摸得发亮。
“今日该讲林穗与芸婆婆的‘三月糖战’了。”阿柏的声音苍老却清亮,像浸过蜜的竹笛。围坐的孩童们立刻安静下来,最小的阿枣抱着膝盖,辫梢的红绳晃悠着,眼睛瞪得溜圆。
“那年林穗刚满二十,芸婆婆比她大五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阿柏指尖敲了敲糖模,“村里要选‘糖魁’,负责掌管春祭的供糖。芸婆婆的‘蜜香槐’那时已小有名气,用的是后山槐花蜜,熬得绵密,入口化渣;林穗却偏要做‘焦香栗’,选的是霜降后的野栗子,磨成粉混着麦芽糖熬,费时费力,还容易糊锅。”
阿枣突然举手,小奶音脆生生的:“阿柏爷爷,林穗太奶奶为什么不选容易做的糖呀?”
阿柏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因为她瞧着芸婆婆的蜜香槐虽好,却少了点筋骨。春祭的糖,要能扛住日晒雨淋,还得有嚼头,才显诚意。”
他接着说,那年三月,两人在祠堂前搭起灶台,一村人围着看。芸婆婆的蜜香槐熬得快,金黄透亮,淋在青石板上,风一吹就凝住,像块软玉;林穗的焦香栗却熬得艰难,栗子粉沉底,得不停搅,手臂酸得抬不起来,额头的汗滴进锅里,溅起细小的糖花。
“第三日傍晚,芸婆婆的糖已经摆了三排,林穗的才成了两块。”阿柏顿了顿,看着孩童们紧张的神情,“就在林穗快要撑不住时,她突然往锅里撒了把炒香的芝麻——那是她娘传的法子,说芝麻能锁香。果然,焦香里混着芝麻的脆,竟比蜜香槐多了层滋味。”
最终,村里的老人尝过后,指着林穗的焦香栗说:“这糖有股子韧劲,像咱村的性子。”芸婆婆虽输了,却笑着拍林穗的肩:“丫头片子,算你狠,明年我还来比!”
“后来呢?”阿枣追问,小手攥得紧紧的。
“后来呀,”阿柏的声音软下来,“芸婆婆每年都来比,两人从对手成了姐妹。芸婆婆教林穗认槐花,林穗教芸婆婆炒芝麻。再后来,春祭供糖就成了两种,蜜香槐摆左边,焦香栗摆右边,谁也离不开谁。”
他从怀里掏出块糖,是按当年方子做的焦香栗,分给孩子们:“尝尝,这就是她们当年较劲的味道。”
阿枣咬了口,先是微苦的焦香,接着是栗子的绵甜,最后芝麻在齿间爆开。她突然懂了,为什么这糖要叫“守心”——林穗太奶奶守的,是做糖的本分;芸婆婆守的,是认输不服输的性子。晚课结束,孩子们得把故事记在《掌纹录》上。祠堂的长桌上,摊着十几本线装册子,纸页泛黄,是代代传下来的。阿枣的册子是新的,封面上绣着片栗子叶,那是她娘绣的。
她握着毛笔,小脸红扑扑的,笔尖在墨碟里蘸了又蘸。“三月糖战”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站不稳的小娃娃。旁边的阿砚比她大两岁,已经在画林穗搅糖的样子,线条虽简单,却把她弯腰的弧度画得很准——阿砚的太爷爷曾说,林穗搅糖时,脊梁骨像根绷紧的弦,看着弯,实则硬挺。
“阿枣,‘熬’字少了四点底!”阿砚凑过来提醒,鼻尖快碰到她的纸。
阿枣“呀”了一声,赶紧用毛笔蘸点清水擦,却把纸晕出个小圈。她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
“没事,”身后传来阿柏的声音,他拿起阿枣的册子,在晕圈处画了颗小芝麻,“你看,这不就像林穗太奶奶撒的芝麻吗?错处也能变成巧思。”
阿枣看着那颗歪歪扭扭的芝麻,突然笑了,重写时格外认真。
等所有孩子的《掌纹录》收上来,阿柏逐本翻看。阿砚画的林穗旁边,添了个举着糖勺的芸婆婆,两人的糖锅挨在一起,冒着热气;阿枣的字里行间,用红笔补了不少芝麻图案;还有个叫阿禾的男孩,在故事结尾写:“原来较劲不是为了赢,是为了让糖更好吃。”
阿柏把册子放进祠堂的木柜,柜子里已有上百本《掌纹录》,从最早的毛笔字,到后来的铅笔字,再到现在孩子们用的钢笔字,字迹不同,却都记着同一个故事,像不同的糖,甜法各异,底子却都是那股子认真劲儿。半月后的一个傍晚,阿柏突然发现,最早的那本《掌纹录》(是林穗亲手写的)里,“三月糖战”那页竟有块空白,像是被虫蛀了,正好缺了林穗撒芝麻的细节。
“怪了,以前怎么没发现?”阿柏急得直拍大腿。那页纸脆得像枯叶,空白处边缘有细小的虫洞,显然是被书虫啃了。
孩子们都围过来,看着那块不规则的空白,像糖上掉了块角,让人心里发空。
“这可怎么办?”阿枣眼圈红了,“没了这个,故事就不甜了。”
阿柏沉默良久,突然说:“林穗当年撒芝麻,是急中生智,这细节本就是‘变’出来的。现在它没了,咱们就再‘变’回来——每人说一个自己觉得林穗为什么撒芝麻的理由,写在空白处,让它长出新的样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