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甜香撞在风车叶片上,发出“咯吱”的轻响。那风车是阿木用林穗的旧糖模改的,叶片边缘还留着当年刻“穗”字的浅痕,转起来时,糖晶粉末簌簌往下掉,落在小糖女儿的蓝布衫上,像撒了把碎星。
“要这样按,”她握着孩子的小手往糖坯上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指尖用力,掌根虚着,太婆说这样拓的掌印才有劲儿,能扛住日子的风。”
孩子的掌心沁出细汗,在糖坯上洇出个浅痕。她突然咯咯笑起来,指着那痕迹:“像小虫子!”
小糖的女儿也笑,眼角的纹路像极了念穗——当年念穗教她揉糖团时,眼角也有这样的褶子,笑起来能盛住半粒糖渣。“这不是虫子,”她用指尖描着掌印的轮廓,“是河,太奶奶林穗的河,流到我们这儿了。”
糖坯晾在竹匾里,排成整齐的排。最前排的糖坯上,掌印个个清晰:有小糖女儿的,指节处带着刚学熬糖的红印;有小石头孙子的,掌纹里嵌着点野蜂蜜的黄;还有个最小的,是刚会走路的娃拓的,掌印歪歪扭扭,却在指根处有个小茧——是抓糖铲磨的,和林穗当年的一模一样。
祠堂的梨木板前,老族长正用朱砂补描掌印。第十代的掌印刚拓好,排在最底下,朱砂顺着纹路晕开,与第九代的重叠处泛起红光。“你看这儿,”老族长指着重叠的纹路,“跟林穗掌印的‘河湾’对上了,分毫不差。”
小糖的女儿凑近看,果然。那道弯是林穗被糖锅烫出的疤,当年阿婆用针蘸焦糖汁描过,如今竟在第十代的掌纹里复现,像块被时光反复擦拭的玉,越擦越亮。
风车突然转得急了,风里的甜香浓得化不开。竹匾里的糖坯轻轻颤动,掌印的边缘泛起微光,像无数只眼睛在眨。小糖的女儿想起太婆念穗的话:“糖是有记性的,你对它好,它就记着你的模样,传给后来人。”春分那天,甜草田来了个陌生的姑娘。她背着个旧布包,包上绣着半朵桂花,和阿柱糖模上的那半朵正好凑成一朵。“我找林穗的后人,”姑娘的声音带着点怯,“我太婆说,当年她跟林穗奶奶在县城比过熬糖,输了的人要把家传的糖籽送赢家。”
小糖的女儿引她到秘藏坑前。姑娘打开布包,里面是个陶罐,罐口封着红布,揭开时,飘出股陈香——是野蜂蜜混着甜草的味,像从几十年前飘来的。“这是我太婆的‘败北糖’,”姑娘红着脸说,“当年她熬的麦芽糖太稀,林穗奶奶说‘缺了点土气’,把这罐糖籽给了她,说‘种出甜草再比’。”
陶罐里的甜草籽黑得发亮,上面还留着个小小的指印——是林穗的,指腹处的薄茧清晰可见。小糖的女儿突然想起《风语录》里的话:“1956年,穗丫头给张记糖铺的阿芸送籽,说‘甜不是争出来的,是换出来的’。”
她们把糖籽埋在秘藏坑旁,姑娘的手和小糖女儿的手叠在一起,往土里按。土粒从指缝漏下去,混着当年林穗埋的焦渣、阿柱的烟袋锅灰、念穗的乳牙……姑娘突然“呀”了一声,指尖触到个硬东西——是块糖晶,里面裹着个掌印,纹路像极了她太婆的。
“是太婆的糖影!”姑娘的眼泪掉在土里,“她说过,要是我能把籽送回来,她就藏在糖晶里看我。”
风卷着甜香掠过草田,记纹草的叶片突然舒展开,露出上面的新纹路——是姑娘太婆的掌印,排在林穗旁边,像两个老朋友终于并肩站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小糖的女儿熬了锅“合欢糖”,用姑娘带来的野蜂蜜,混着自家的甜草汁。糖熬成时,她往锅里撒了把新埋的糖籽,看着它们在糖浆里慢慢沉底,像无数颗星星落进了河。小石头的孙子第一次独立守灶时,把火生得太旺。糖汁在锅里冒起黑烟,焦味漫出厨房,他急得直跺脚,手里的长柄勺差点掉锅里。
“别急,”身后传来个声音,带着灶膛的烟火气,“把火扒开点,往糖里掺勺冷糖水,能压下去。”
他回头,灶门前的小板凳上坐着个老太太,蓝布褂上沾着糖霜,侧脸的轮廓和祠堂画像里的林穗一模一样。“太……太奶奶?”他手里的勺“当啷”掉在地上。
老太太笑了,眼角的褶子盛着糖渣:“当年我熬糊第一锅糖时,你阿太阿柱也是这么教我的。”她捡起长柄勺,往锅里搅了搅,焦味竟慢慢淡了,糖汁重新泛起琥珀色的光,“你看,糊了不怕,只要手不抖,照样能熬出甜的。”
等他娘进来时,灶门前的板凳空着,只有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糖汁在锅里转着圈,像条被驯服的河。“刚才谁来了?”他娘问,指着锅边的糖渣,“这手法,像极了你太奶奶林穗。”
他没说话,只是蹲在灶前添柴。火光照在他脸上,他看见自己的掌纹在墙上投下影子,与刚才老太太的手影慢慢重合,指根处的小茧在火光里亮得像颗糖。
这样的事在村里不算稀奇。有回小糖的女儿熬糖时走神,锅差点烧干,恍惚看见念穗的糖影伸手把锅端开,说“丫头,熬糖要盯着锅,就像盯着心里的甜,一分神就跑了”;还有次姑娘的儿子学拓掌印,总拓不好,阿柱的糖影蹲在他旁边,用烟袋锅杆给他描轮廓:“小子,掌印要拓得深,将来才能扛事,像你太爷爷当年扛糖锅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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