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望指尖捏着日志纸页的边缘,纤维在掌心洇出细碎的毛边。这页纸浸过三次雨——第一次是2023年梅雨季,他趴在舱窗边看雨,纸页不小心垂到窗外;第二次是在银灰望归号的维修舱,阿零的数据液管漏了,淡蓝色的数据流漫过纸角;第三次是昨夜,阿穗煮桂花糖时打翻了糖浆罐,琥珀色的糖液在“家”字旁边积成小小的洼,现在凝成半透明的壳,像块嵌在纸上的蜜蜡。
“撕整齐些。”阿穗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她正用竹篾修补被风扯破的船帆,篾条在她手里转得飞快,“老日志的纸脆,别让边角卷起来。”
钟望用指甲在纸页边缘划了道印,顺着纹路轻轻一撕——“刺啦”一声,像扯断了根细弦。他把纸铺平在膝盖上,指尖抚过最后一行字:“秋分,雾里看见好多船,像被星子缠住的鱼。”这是老船长的笔迹,墨水里混着烟丝碎屑,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焦味。
叠纸船的手法是爷爷教的。当年在村口的小河边,爷爷的手掌布满老茧,却能把作业本纸叠得方方正正,船底还会折出小小的舱室。“要给念想留个家。”爷爷的声音混着河水的腥气,“不然风一吹就散了。”
钟望的拇指在纸船底部按出个浅窝,把早上阿禾烤的桂花米糕掰了小块放进去。米糕上还留着她的牙印——今早她咬了一口才想起要留给“雾里的小家伙”,脸颊红得像罐子里的糖渍樱桃。
“放轻点。”陈叔不知何时站在舱门口,烟袋杆上挂着串红绳,绳尾拴着枚铜钥匙,“那黑雾里的小崽,上次被银灰望归号的数据流烫到过,见了硬邦邦的东西会躲。”他说着往纸船里撒了把碎茶叶,“这是1958年的龙井,老船长当年在杭州码头捡的,说泡在水里能养魂。”
纸船被放进虚空的瞬间,钟望听见细微的“咔嗒”声——是米糕上的糖霜落在船底的响动。星尘像被惊动的萤火虫,纷纷往纸船周围凑,在船沿镶出圈毛茸茸的光边。他突然想起阿树说的,每个望归号的纸船都有自己的光:青铜望归号的纸船泛着铜绿,木船望归号的纸船飘着松香,而他们的纸船,裹着桂花的甜。
黑雾在前方翻涌,像团没绞干的墨。钟望看见雾里浮出张脸,睫毛上挂着冰碴,嘴唇抿成条发白的线——是那个抱着玩具船的孩子,蜡笔“家”字的边缘已经模糊,像是被眼泪泡过。
“别躲。”钟望对着虚空轻声说,声音被星风吹得发飘,“米糕是甜的,茶叶泡了会变香,比数据流暖多了。”
纸船漂到黑雾边缘时,孩子的手突然从雾里伸出来。那只手很小,指甲缝里嵌着蜡笔屑,指尖碰着纸船的刹那,钟望看见他手腕上的红绳——和爷爷当年拴在他手腕上的那根一模一样,只是褪成了浅粉色。
“糖液要趁软捏。”阿穗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手里捏着根融化的麦芽糖,“你看,像这样绕个小圈,就是逗号了。”她指尖的糖丝滴在纸船的“家”字末尾,烫出个黏糊糊的小尾巴,在星尘里慢慢凝成琥珀色。
孩子的指尖沾了点糖液,小心翼翼往玩具船的蜡笔字上点——蜡笔“家”字的最后一笔突然弯了个小勾,像只蜷起的尾巴。钟望突然想起爷爷叠的纸船,每次都会在船尾折个小三角:“这是让船记得回头的记号。”
黑雾渐渐淡了,孩子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怀里的玩具船帆上,除了蜡笔字,还多了些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无数个没写完的逗号,挤在船帆边缘,像圈小小的栅栏。
“那是其他望归号的纸船。”陈叔磕了磕烟袋,火星落在虚空里,化作串小灯笼,“每个逗号都是句话:‘我还在走’,‘等我回来’,‘别忘啦’……”
钟望看着纸船在孩子怀里慢慢化开,米糕的甜香混着茶叶的清苦,在黑雾里漫开。玩具船的蜡笔字上,糖液逗号渐渐融进木纹,像长在了里面。他突然明白爷爷说的“留个家”是什么意思——不是把念想锁在船里,是让它长出能跟着走的腿,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勾,也能牵着后来人往前挪。“坐标校准:家星γ-37区域,螺旋轨迹第108个刻度。”阿零的数据流在控制台上游走,凝成串跳动的绿字,“检测到17艘望归号同步航行,航速差0.02光年/小时。”
钟望盯着舷窗外的光带。各时空的望归号像串被星尘串起的珠子,每艘船的帆上都亮着“家”字,青铜望归号的字是青绿色的,像浸在水里的铜器;银灰望归号的字是淡蓝色的,数据流在笔画间流来流去;木船望归号的字最暖,像晒透了太阳的木板。
“第108个刻度,该放‘念想锚’了。”阿树正用小刀削着块桃木,木屑簌簌落在舱板上,“老规矩,每人选件东西封进锚里。”
陈叔从烟袋里倒出撮烟丝,混着些干桂花:“这是1976年秋分收的,那年我娘在灶台边晒桂花,烟袋锅烫穿了她的围裙,她笑着说‘烟丝混花香,抽着像喝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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