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顺着发梢衣角滴落,在沙地上洇开深色的湿痕。陆执撑着坐起身,肋下和左手的伤处传来尖锐的痛楚,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慕笙立刻扶住他,担忧地看向他苍白的脸和重新渗血的绷带:“陛下……”
“无妨。”陆执打断她,目光紧紧锁在对岸岩壁那片模糊的壁画上,“先看那个。”
两人挣扎着站起,蹚过齐膝深的浅水,向对岸走去。地下河湾寂静无声,只有水波轻拍沙岸的微响。极高处岩缝透下的天光极其微弱,如同月光般稀薄地洒在壁画上,让那些暗淡的色彩勉强显现出轮廓。
走得近了,才看清这壁画的规模远超想象——几乎覆盖了整面内凹的岩壁,高约两丈,宽近五丈。颜料虽已斑驳脱落,但依然能辨认出宏大而诡异的场景。
壁画分为上下两层。
上层描绘的是苍茫草原与巍峨雪山。无数狄人装束的部落民跪伏在地,朝着祭坛方向顶礼膜拜。祭坛上站立着一个头戴狼头骨冠、身披华丽羽毛大氅的高大身影,应当就是苍狼部传说中的某代“狼主”。而狼主身旁,站着一个身着中原华服、头戴高冠的男子。这男子的服饰样式古老,并非当今大魏的制式,倒像是前朝甚至更早时期的风格。
两人手**同捧着一卷展开的图卷。图卷上画着的,赫然是一轮完整的圆月,月亮中央,有一点醒目的金红色标记。
“南方来的……神使?”慕笙低声呢喃,想起父亲手札中的记载。壁画上那个中原男子的姿态,并非附属或朝拜,而是与狼主并肩而立,似在共同主持某个仪式。
陆执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中原男子冠冕上的纹样。“是蟠螭纹……前朝太子的规制。”他声音沉冷,“前朝覆灭前三十年,确实有位太子因‘暴病’夭折于东宫,史书记载模糊。若他没死,而是逃到了北境……”
与苍狼部结盟?一个前朝太子,与狄人部落勾结,所图为何?复国?
两人目光移向壁画下层。
下层的场景更加诡谲。依旧是祭坛,但祭坛上燃烧着熊熊烈焰。火焰中,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人形。祭坛下方,不再是跪拜的狄人,而是……两支军队正在惨烈厮杀!一支明显是狄人骑兵,另一支的装备旗帜,竟兼具前朝与狄人的特征,像是一支奇怪的混编军队。而战场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只巨大无比的、仿佛由乌云和雷电组成的狰狞狼头,正张开大口,作吞噬状。
壁画最下方,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细小如蚁的狄文古篆,夹杂着少数中原古体字。
慕笙凑近细看。那些狄文古篆她大多不识,但零星的中原古字,配合画面,她勉强能拼凑出一些信息:“……盟约……以月为契……血火为引……召狼神之力……裂土分疆……共御……魏……”
共御魏!前朝余孽与苍狼部结盟,目的是对抗当时刚刚立国的大魏!
陆执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原来所谓的“狼神祭”,并非单纯的狄人野蛮信仰,而是始于前朝太子与苍狼部的一个古老政治盟约和巫术仪式!以“月”为契,这个“月”指的是什么?天象?还是……具有特殊血脉或命格的“人”?
他猛地看向慕笙手中那卷湿透的羊皮纸。
慕笙也意识到了。她展开羊皮纸。浸水后的皮质变得半透明,原本那幅“狼神祭”的邪异画面似乎淡了一些,而在画纸的背面,隐约透出些原本看不见的、淡金色的纤细线条和更小的狄文字符!
“背面有东西!”她急忙将羊皮纸完全浸入一旁的河水中,轻轻漂洗,然后小心翼翼地提起,对着岩缝透下的微光。
这一次,看得清晰了。背面绘制的是一幅极其精细复杂的……地图!以鬼哭岭为中心,标注着山脉、河流、密道,以及一个用金色圆圈重点标记的地点,旁边用狄文写着“圣殿”。而地图上,从不同方向指向“圣殿”的路径中,有一条正是他们刚刚走过的暗河及河湾位置,旁边有个小小的月亮符号。
更令人心惊的是,地图边缘,靠近大魏疆域的方向,标注着几个中原城池的古名,其中两个,正是如今北境重镇“云州”和“代州”!
“这是……进攻路线图?”慕笙声音发颤,“结合‘狼神祭’召唤‘狼神之力’……他们是想复现壁画上的场景,用某种巫术仪式,配合军事行动,图谋北境疆土?”
陆执接过羊皮纸,目光如冰刃刮过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恐怕不止北境。”他指着那个“圣殿”位置,“若这仪式真如壁画所示,能召唤所谓的‘狼神之力’助战,他们的野心,岂会仅限于边关几座城池?”
前朝太子与苍狼部盟约,目的是裂土分疆,共御大魏。数十年甚至上百年过去,这份盟约和仪式被代代传承、完善,到了阿史那罗这一代,终于要付诸实施。而天机阁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前朝遗臣的组织?还是另有所图的第三方?
“月亮符号……”慕笙指着地图上暗河旁的标记,“为什么在这里标月亮?是指这个河湾?还是指……”
她忽然顿住,猛地抬头看向壁画上层那个中原太子与狼主共同捧着的图卷——圆月中央的金红色标记。
再低头看自己。她生于中秋月圆之夜,小名便叫“阿月”。父亲曾笑言她出生时满室清辉,如月入怀。而她的生辰八字,似乎也曾被某些人刻意探查过……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所谓的“以月为契”,所谓的“祭品”,并非随便一个女子。可能需要特定生辰、特定命格,甚至……可能与当年订立盟约的前朝太子血脉有关?慕家祖上……是否与前朝有牵连?否则父亲当年为何会深入调查此事,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有人来了!”陆执突然低喝,一把将慕笙拉到身后,目光锐利地投向河湾上游的黑暗处。
杂沓的脚步声和狄语的呼喝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芒在曲折的河道岩壁间晃动。
是巴图的追兵!他们果然沿着河岸找过来了!
“怎么办?”慕笙心跳如鼓。他们现在只有两人,陆执重伤,自己几乎无战力,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陆执快速扫视四周。河湾三面环水,一面是他们来时的暗河上游,已被追兵堵住。唯一可能的方向,是岩壁下方,壁画延伸处的黑暗角落,似乎有个被水流常年冲刷出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石隙,不知通向何处。
“进那里!”陆执当机立断,将羊皮地图塞回慕笙怀中,自己率先向石隙走去。
石隙入口处堆积着湿滑的淤泥和枯枝。陆执用刀鞘探了探,确定没有陷阱,回头对慕笙伸手:“跟紧。”
两人刚弯腰钻进石隙,追兵的火把光亮就已出现在河湾入口处。
“这里有脚印!”狄人士兵用狄语喊道。
巴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中,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河湾,立刻看到了对岸沙地上新鲜的脚印和水痕,以及岩壁下那个不起眼的石隙。
“他们钻进洞里了!追!”巴图狞笑,“里面是死路!正好瓮中捉鳖!”
他留下四人在河湾警戒,亲自带着其余七八名精锐,涉水冲向对岸。
石隙内狭窄低矮,仅能容一人勉强通行。岩壁湿滑滴水,地面凹凸不平。陆执走在前面,用刀鞘探路,慕笙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黑暗中,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身后远处追兵涉水的哗啦声。
走了约莫十几丈,通道似乎开始向上倾斜,空气也不再那么潮湿窒闷。前方隐约有微弱的光源,不是火把,更像是……天然矿石的荧光?
又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大约半间屋子大小的天然石室出现在眼前。石室顶部有数道细微的裂缝,天光由此渗入,勉强照明。而石室的四壁和地面上,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泛着淡淡幽蓝或荧绿色光芒的矿石,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梦境,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石室中央,有一个明显是人工修筑的圆形石台,约膝盖高,石台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与壁画上类似的狄文古篆和诡异图案。石台旁,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质器皿和破碎的陶罐。
这里像是一个古老的、小型的祭祀场所。
“看那里。”陆执指向石室最深处。
那里有一张简陋的石床,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形的物体,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
慕笙的心猛地一跳。她跟着陆执小心靠近。
拂开灰尘,露出下面一具早已干瘪风化的尸骸。尸骸穿着早已朽烂成碎片的、样式古老的中原服饰,依稀能辨认出是文士长袍。尸骸怀中,紧紧抱着一卷竹简。
陆执小心地取过竹简。竹简以牛筋串连,保存相对完好。他展开,上面是用中原古文书写的字迹,笔画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但依旧可辨。
“余,河东柳文渊,前朝东宫詹事府主簿。奉太子密令,随侍北行,见证盟约,录此绝笔,藏于斯室,以待有缘……”
开篇第一句,就让陆执和慕笙同时屏住了呼吸。
柳文渊继续记述: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太子深感国祚将倾,又不甘就此湮灭,遂采纳一位“异人”献策,秘密北上,与当时势力最强、且信奉“狼神”、精通古老血祭巫术的苍狼部缔结盟约。盟约核心有三:
其一,苍狼部助太子复国,太子复国后,割让北境十三州予苍狼部,并允其世代为王。
其二,双方共同举行“狼神祭”。此祭需以“太阴星君转世之身”为引(即特定生辰八字的纯阴女子),辅以太子血脉(或承载太子“命星”之人)的鲜血与誓言,于特定的“圣殿”中,在月圆之夜点燃“血焰”,可暂时召唤“狼神之力”,所向披靡。但每次祭祀,需消耗大量生魂血气,且“祭品”必死。
其三,为防盟约泄露或一方背弃,双方共同绘制“日月双图”。“日图”由太子掌握,标注中原山川关隘及复国起事路线;“月图”由狼主掌握,标注北境地形、圣殿位置及祭祀秘法。双图合一,方能窥见全貌,并指引找到圣殿中隐藏的、前朝秘藏的“复国金匮”。
然而,盟约订立后不久,太子在返程途中遭遇截杀(柳文渊怀疑是当时争夺皇位的其他皇子所为),重伤不治,临死前将“日图”托付给心腹带走,不知所踪。柳文渊则奉命携带盟约副本和部分秘密,留守北境,监视苍狼部,并等待“有缘人”或“太子后人”前来,取走秘密,完成遗志。但他自己,却因知晓太多,被苍狼部软禁于此,最终老死洞中。
竹简最后,柳文渊用近乎泣血的笔触写道:“……太子殿下非为私欲,实欲重振华夏,奈何所用非人,所托非类。狼主贪婪残暴,所谓盟约,不过与虎谋皮。余困守此地数十载,目睹苍狼部以活人练功、血祭婴孩,所谓狼神,实乃邪魔!后来者若见此书,切记:万不可令双图合一!万不可举行血祭!速毁‘月图’,断绝此念!否则,非但复国无望,更将打开地狱之门,祸延苍生!!!”
最后几个字,笔迹凌乱,力透竹简,仿佛用尽了书写者全部的悲愤与绝望。
石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矿石发出的微弱荧光,幽幽映照着两张震惊无言的脸。
原来如此。
一切的源头,竟是百年前一场疯狂而悲哀的政治投机与巫术交易。所谓的狼神祭,是以无数生命和特定“祭品”为代价,换取短暂而邪恶的力量。而慕笙,因为生辰八字契合“太阴星君转世”的条件,成了这场延续百年阴谋的关键“祭品”!
那幅羊皮“月图”,不仅仅是地图和祭祀指南,更是寻找前朝秘藏“复国金匮”的关键一半!
天机阁……莫非是前朝太子另一支遗脉或旧部所创?他们寻找“月图”,是想双图合一,找到金匮,复兴前朝?那他们与苍狼部是合作还是互相利用?
“原来我慕家……”慕笙声音干涩,“可能真的与前朝有牵连。”否则父亲不会那么巧查到线索,她自己也不会成为“祭品”。是血脉?还是仅仅因为生辰?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陆执收起竹简,眼神锐利如刀,“巴图马上要到了。柳文渊说‘万不可令双图合一’,‘速毁月图’。”
他看向慕笙手中的羊皮地图。
毁掉?这是关键证据,也可能藏着更多秘密。但是……
“陛下!他们在里面!”石隙入口处,已传来狄人士兵的叫喊和火把的光亮!
追兵,到了!
“来不及了。”陆执一把抓过羊皮地图,目光快速扫过石室,“柳文渊在此困守数十年,他是否给自己留了后路?”
慕笙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急速环顾。石室封闭,除了进来的石隙,似乎别无出口。但柳文渊最后那句“打开地狱之门”……
她的目光落在石室中央那个刻满符文的圆形石台上。
“陛下,石台!那些图案,有些和羊皮图背面边缘的装饰纹样很像!”
陆执闻言,立刻将羊皮图铺在石台上,比对边缘纹路。果然,有几处能够严丝合缝地对上!当羊皮图完全贴合石台中心时,石台上几个原本不起眼的凹槽,恰好对应了地图上几个金色标记点!
“这石台……是个机关?”陆执眼神一凛。
就在这时,巴图已经带着人冲进了石室!火把的光芒瞬间驱散了矿石的幽光,将石室照得通明。
“哈哈!看你们往哪儿逃!”巴图看到石台上的羊皮图,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圣图!终于找到了!还有你们两个——祭品和魏帝!狼神今日必将饱饮鲜血!”
他挥手下令:“杀了男的!活捉女的!把圣图拿过来!”
七八名狄人精锐嘶吼着扑上!
陆执一把将慕笙推到石台后方,自己横刀而立,挡在前面。他脸色苍白如纸,血渍从绷带下不断渗出,但握刀的手稳如磐石,眼神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慕笙,”他背对着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把雪莲粉,撒在石台凹槽里。”
慕笙一愣,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赌一把!既然地图与石台对应,凹槽对应金色标记,而雪莲粉是极阳之物,或许能触发什么!
她毫不迟疑,掏出怀里最后一个、原本留给陆执应急的小玉瓶,将里面仅剩的雪莲粉,全部倒入了那几个对应的凹槽之中!
粉末落入凹槽的瞬间——
“嗡——!”
石台猛地一震!发出低沉悠长的轰鸣!紧接着,刻满符文的石台表面,那些暗淡的线条骤然亮起刺目的金红色光芒!光芒如同活物般流动,迅速蔓延至整个石台,然后顺着地面和岩壁上某些隐蔽的纹路,向石室四周扩散!
“怎么回事?!”巴图和狄人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得停下脚步。
石台中央,羊皮地图在金光中无风自动,缓缓漂浮起来,地图上那条标注着“圣殿”的路线,金光大盛!
“咔嚓……咔嚓嚓……”
石室深处,那具柳文渊的尸骸旁,岩壁突然发出沉闷的、仿佛机括运转的巨响,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向下延伸的阶梯入口!一股更加阴冷、带着陈年尘土和金属气息的风,从入口中倒灌出来。
“是秘道!柳文渊留下的逃生之路!”慕笙惊喜道。
“拦下他们!不能让他们进去!”巴图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吼道,“那是通往圣殿的禁道!只有大祭司和狼主才能开启!他们怎么……”
他的吼声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漂浮的羊皮地图上,那些金光正迅速黯淡下去,地图本身也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雪莲粉的阳刚之气,似乎与这阴邪的机关阵法冲突,正在破坏“月图”!
“不!圣图!”巴图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向石台,想要抢回地图。
“走!”陆执一刀逼退两名拦路的狄人,回身抓住慕笙的手腕,冲向那刚刚开启的阶梯入口!
身后,是巴图疯狂的怒吼、狄人士兵的叫喊,以及石台金光急剧闪烁、羊皮地图碎裂的轻响。
前方,是未知的、深邃的黑暗。
两人毫不犹豫,纵身跃入。
阶梯入口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巴图扭曲狰狞的脸,和石台上那幅彻底化为无数金色光点、继而湮灭的羊皮“月图”。
地图已毁。
但圣殿之路,已在脚下。
(第18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