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离开后的那个夜晚,苏晓棠失眠了。
老兽医的话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缺少系统性”“真正遇到复杂的、书上没有的,你怎么办?”
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她翻开那本厚厚的病例记录,一页一页往回看。杨家屯李大爷家难产的母牛,王婶家发瘟的猪,赵家被车压断腿的驴……每一个病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张守仁说得对。 她能救来福,是因为在村里见过类似的败血症;能看出吴大娘家老猫的牙病,是因为张奶奶牙疼时也是这样——吃不下饭,总流口水。
但如果遇到的是她从没见过的病呢?
如果遇到的是书上没写、村里老人也没提过的疑难杂症呢?
她想起陆承泽临走前说的话:“晓棠,你的天赋是老天爷赏的,但光靠天赋走不远。得学,系统地学。”
当时她不太明白,现在懂了。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墨痕从门缝挤进来,跳上床头,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她的脸。
「你在担心?」
“嗯。”苏晓棠伸手抚摸墨痕柔软的皮毛,“张大夫说我缺少系统性学习。”
「那就去学。」墨痕的意念简单直接,「你不是一直在学吗?」
是啊,她一直在学。陆承泽留下的医书,省农学院的函授教材,还有她自己到处搜罗的偏方手抄本。可是这些学习就像打补丁——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不成体系。
“培训……”她轻声说,“张大夫让我去兽医站培训。”
墨痕在她手边趴下,「那就去。」
说得容易。每周二、四下午,从老街到城东的兽医站,步行要四十分钟。诊所怎么办?来福还需要每天换药,吴大娘的老猫过两天要来复查,还有可能随时上门的病人……
但不去,她就永远是那个“有点经验的乡下丫头”,成不了真正的兽医。
得去。
第二天一早,苏秀兰来送早饭时,苏晓棠把这事说了。
“这是好事啊!”苏秀兰眼睛一亮,“张守仁可是县城兽医界的一把手,他能看上你,说明你有真本事!”
“可诊所……”
“诊所我帮你看着。”苏秀兰毫不犹豫,“周二周四下午我请个假,反正厂里那会儿也没啥事。简单的病症我处理不了,但可以帮人登记,约时间,照看来福它们。”
“那怎么行,秀兰姐你还要上班……”
“傻丫头,”苏秀兰捏捏她的脸,“你以为你秀兰姐在纺织厂这么多年是白干的?我跟车间主任关系好,调半天班不是问题。再说了,这是正经学本事的大事,耽误不得。”
王建国知道后,直接从运输队拿了张县城地图来,用红笔标出从老街到兽医站的最短路线:“走路是远,骑车就快了。这样,我那辆二八永久你先骑着,我坐单位的车上下班。”
“姐夫,那你……”
“我一个大男人,走几步路怕什么?”王建国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
表弟王磊也凑热闹:“姐,我放学早,可以帮你喂来福,打扫院子!”
一家人的支持,像冬日的炭火,暖得苏晓棠眼眶发酸。
说干就干。
第一个培训日,是周四下午。
苏晓棠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兽医站。那是一座红砖砌的二层小楼,墙上刷着白灰,挂着“青山县畜牧兽医站”的木牌。院子里停着几辆自行车,角落里有几间牲口棚,隐约能听见牛马的叫声。
她有些紧张。培训班的学员大多是各公社推荐的畜牧员,都是男的,年纪最小的也有三十多岁。她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还是“个体户”,站在这群人中间,格外扎眼。
张守仁看到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去。
培训室在一楼,是个大会议室,摆着十几张长条桌。已经来了七八个人,正凑在一起抽烟聊天。见苏晓棠进来,都愣住了。
“这谁家丫头?走错门了吧?”
“培训班不是畜牧员才能来吗?”
窃窃私语声中,苏晓棠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从布袋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那是陆承泽送的,笔尖在纸上划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张守仁走进来,咳嗽一声,屋里立刻安静了。
“今天讲常见牲畜传染病的鉴别诊断。”老先生开门见山,没有介绍任何人,直接开始讲课。
他从墙上挂下一张发黄的人体(畜体)解剖图,用教鞭指着:“先讲口蹄疫。症状是什么?怎么和猪瘟区分?怎么预防?”
问题一个接一个。学员们有的在本子上记,有的皱着眉思考。苏晓棠埋头疾书,笔尖飞快移动。这些内容她有些知道,有些只是听过名字,更多是第一次系统接触。
讲完理论,张守仁带大家去后院实践。那里拴着几头病畜——一头拉稀的牛,一匹腿瘸的马,还有两只精神萎靡的羊。
“分组检查,写出诊断意见和治疗方案。”
学员们面面相觑。往常在各自公社,他们都是凭经验办事,哪写过什么“治疗方案”?
苏晓棠却不怕。她走到那头牛跟前,蹲下身仔细检查。先看眼睛、鼻子、口腔,再摸肚子、测体温,最后观察粪便。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像在杨家屯时一样。
“口腔有溃疡,体温偏高,粪便呈水样……”她一边检查一边默念,回到座位后,在笔记本上列出可能的原因:口蹄疫?肠胃炎?还是中毒?
她想起张奶奶说过的话:“给牲口看病,得像查案子,一点线索都不能放过。”
系统学习,不就是把零散的经验,串成完整的线索吗?
张守仁在学员间巡视。走到苏晓棠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着她本子上清晰的记录,点了点头。
“思路对。”他难得地评价了一句。
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学员不服气:“张大夫,她一个小姑娘,能懂啥?”
张守仁看他一眼:“那你来说说,这头牛是什么病?”
那学员支支吾吾:“就是……就是拉稀呗,喂点止泻药就好了。”
“如果是口蹄疫呢?如果是炭疽呢?”张守仁的声音严厉起来,“乱用药,治死了牲口,你赔得起吗?”
学员不说话了。
“兽医这行,凭的是真本事,不是年纪,也不是性别。”张守仁环视一周,“谁有意见?”
没人敢有意见。
培训结束后,张守仁把苏晓棠单独留下。
“今天的内容,消化得了吗?”
“能。”苏晓棠点头,“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我回去查书。”
“查书是对的,但也要会问。”张守仁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油印的小册子,“这是我自己整理的《常见病速查手册》,你先拿去看。有问题,随时来问。”
小册子不厚,但纸张已经泛黄,显然用了很多年。封面上是工整的钢笔字,每一页都密密麻麻,有文字,有手绘的插图,还有批注。
“这是……”
“我年轻时候整理的,现在用不着了,给你。”张守仁语气平淡,“不过有个条件——看完要还我,不能弄丢,不能弄脏。”
苏晓棠双手接过册子,像接过什么珍宝:“谢谢张大夫,我一定好好保管。”
走出兽医站时,天色已近黄昏。她骑着自行车穿过县城街道,晚风拂面,带着初春的凉意。车筐里放着那本小册子,还有厚厚一叠笔记。
第一次系统学习的感觉,很奇妙。
像是原本散落一地的珠子,被一根线串了起来。像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终于看到远处有一盏灯。
回到诊所时,苏秀兰正在给来福喂食。小狗已经能自己吃饭了,虽然走起路来还有些跛,但精神头十足。
“怎么样?”苏秀兰问。
“很好。”苏晓棠笑了,“真的很好。”
她把今天学的内容简单说了说,又拿出张守仁给的小册子。苏秀兰翻了几页,惊叹:“这可是好东西!张大夫对你真不错。”
是啊,真不错。
苏晓棠想起张守仁严厉的眼神,想起他说“兽医这行,凭的是真本事”。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老先生不是在施舍她机会,而是在考验她,看她够不够格吃这碗饭。
而她,必须够格。
那天晚上,她在油灯下翻开小册子,一页一页地读。册子里不仅有常见病的诊断治疗,还有张守仁多年行医的心得体会,有些话简直像在跟她对话:
“治病如用兵,要知己知彼。”
“用药如用将,要知人善任。”
“轻症重治,是庸医;重症轻治,是害人。”
字字珠玑。
她读得入了迷,直到煤油灯的火苗渐渐微弱,才发觉已是深夜。
窗外,老街完全安静下来。偶尔有野猫跑过的声音,远处工厂的机器轰鸣也停了。这是县城最宁静的时刻。
苏晓棠吹灭油灯,躺到床上。黑暗中,她能听见来福在篮子里均匀的呼吸声,墨痕在床尾蜷成一团。
前路还很长,但至少,方向清晰了。
她想起陆承泽。如果他在,一定会为她高兴。也许还会说:“看,我就说你行。”
会的。等他回来,她一定已经是个真正的兽医了。到时候,她要骄傲地告诉他:“承泽哥,你看,我没辜负你的期望。”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暖暖的,沉沉睡去。
梦里,她看见自己穿着白大褂(虽然兽医很少穿白大褂),在一个明亮的诊室里,给各种各样的动物看病。那些动物都很安静,很信任她。
而她,也真的很懂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