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法医中心毒理与病理联合实验室,那股混合了福尔马林、化学试剂和精密仪器冷却液的冰冷气味,仿佛已经渗透进墙壁和地砖的每一道缝隙。陈敏独自站在操作台前,无影灯惨白的光束垂直落下,照亮了她面前那几片被精心固定在载玻片上的、薄如蝉翼的心肌组织切片。
这些切片来自李秀兰——柳征的母亲。标签上褪色的字迹记录着三年前那场被匆匆定为“心力衰竭”的死亡。陈敏的目光没有落在切片上,而是落在旁边电脑屏幕上打开的一份报告——市第一人民医院当年出具的尸检报告影印件。报告正文严谨、简洁,结论明确。但在不起眼的备注栏里,有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镜下见心肌细胞有少量不明折光物质,性质待定。结合临床,考虑与长期心衰所致代谢产物沉积可能有关。”
“不明折光物质”。就是这行小字,连同柳征在审讯室里那句平静到冷酷的“母亲不是病死的”,像两根冰冷的钢针,刺穿了时间的尘埃,将这桩三年前的旧事,重新钉在了陈敏面前。
她之前已经做过一轮检测,在电子显微镜下发现了那些微小的、含有氟和溴元素的晶体沉积,并通过质谱比对,确认了与张明远骸骨中神经抑制剂同源的化合物存在。但那只是“是什么”。现在,她需要回答更残酷的问题:怎么发生的?剂量是多少?持续了多久?最终如何导致了死亡?
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陈敏知道,自己正在亲手解剖一个儿子施加于母亲的、最隐秘也最残忍的罪行。每确认一个细节,都像是在触摸一层冻结的、名为“亲情”的冰面下,那黑暗粘稠的实质。
她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打开了高倍数偏振光显微镜。载玻片被小心地放入载物台。光线透过特殊棱镜,被分解、偏振。原本在普通光线下只是粉红与蓝色交错的心肌组织,在偏振光下显露出了隐秘的图案。
那些“不明折光物质”——现在她知道是药物晶体——在特定的偏振角度下,闪烁出微弱但特异的双折射光,像散落在心肌纤维之间的、冰冷的碎钻石。它们的分布不是均匀的,而是呈现出一种梯度:在心房和心室靠近传导束的区域较多,在心肌细胞肥厚和纤维化明显的区域尤其密集。这不像偶然污染或死后变化,更像是有特定靶向的长期沉积。
“针对心脏传导系统……”陈敏低声自语,记录下观察结果。这与柳征供述的“改良配方,让心脏慢慢停下来”的技术目标吻合。
下一步,定量分析。她使用激光显微切割技术,在另一张未染色的冷冻切片上,精准地“雕刻”下几十个含有晶体沉积的心肌细胞,以及同等数量的、相对“正常”区域的心肌细胞作为对照。这些微量的组织被转移进高效液相色谱-串联质谱仪(LC-MS/MS)。
仪器启动,发出低沉的运行声。色谱图在屏幕上展开,代表目标化合物的峰缓缓升起。通过与已知浓度的标准品比对,陈敏计算出了心肌组织中该神经抑制剂(第七次改良前的早期版本)的平均浓度。浓度极低,低到以常规毒理筛查的标准,几乎肯定会作为“背景噪音”或“污染”被忽略。但陈敏知道,对于一种设计用来特异性干扰心脏离子通道、作用持久的化合物来说,这个浓度,在长期作用下,已经足以产生破坏性影响。
“长期……”陈敏调出李秀兰的病历电子档。死亡前三年,持续就诊,主诉“心悸、气短、乏力、情绪低落”,诊断为“抑郁症伴躯体症状”,长期服用多种抗抑郁及镇静药物。心电图显示进行性的传导阻滞(从一度到二度),心脏超声显示心室壁逐渐增厚,舒张功能减退。临床表现与“扩张型心肌病”或“神经性心衰”高度相似。
陈敏将病历中的关键时间点、用药记录、心电图变化,与从柳征电脑中恢复的一份加密日志(密码破解后获得)进行比对。那份日志的标题是“观察记录:M”。
日志从李秀兰死亡前大约三年开始,以近乎冷酷的客观语气,记录着一些事项:
- “M主诉夜间心悸加重,原镇静药物效果不佳。建议医生调整处方为A药(注:该药与神经抑制剂有协同抑制作用,可加重传导阻滞)。医生采纳。”
- “M近日情绪波动大,称水有怪味。检查其常用水杯,内壁有微量沉淀,已清理。更换新滤芯。”
- “本周心电图显示PR间期延长至0.24秒。符合预期进展。”
- “M提及旧事,情绪激动后出现短暂头晕。血压监测显示波动加大。提醒注意‘情绪稳定’。”
- “新批次溶剂纯度测试通过。对心肌细胞体外模型试验显示,传导抑制效率提升15%,无明显即刻毒副作用。可进入下一阶段观察。”
……
日志没有明确写出“下毒”、“谋杀”这样的字眼,而是用了“观察”、“记录”、“调整”、“进展”、“符合预期”这样的词汇。它将一个儿子对母亲生命缓慢流逝的监控和干预,包装成了一场冰冷无情的“药理学实验”和“病情管理”。记录中的“M”,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痛苦有恐惧的母亲,而是一个观察对象,一个实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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