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正在桌前为了“儿童之家”的孩子们奋笔疾书的德国人,希德医生的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按照德意志帝国境内广泛流传的血统民族论来说,她也算是个德意志人,并且可以说比绝大部分德意志帝国公民都要“高贵”。
她的父亲来自于一个德国的显赫家族,作为她祖父最出色的长子而被所有人赋予厚望。但偏偏就是这位所有人都看好、几乎是钦定的优秀继承人,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犹太寡妇,并且不惜为此当面撕毁了祖父所定下的联姻婚约,跟着她的母亲私奔到了波兰——而她那骄傲的祖父为此怒不可遏,直接将长子从家族中除名,父子之间从此再无瓜葛。
这是她的父亲曾经讲给她的故事,这种沉痛的陈年往事对他来说似乎无所谓,毕竟父亲本人都承认了自己“忤逆传统”、“辜负期望”、“有辱族名”等在家族内的罪过。在他们看来,一个德国的名门贵族居然会和一个犹太寡妇私奔,这是在玷污高贵血统、自毁前程,是愚蠢地被一个低贱的异族毒妇所勾引成功的“耻辱案例”。
可那时的她并不理解前因后果:在她眼里,母亲是一个善解人意、无微不至的人,在邻里之间也很受欢迎,为何父亲拒绝和一个他并不喜欢的人结婚、拒绝了来自家族不合理的期许就会被视为罪大恶极之人?
随着她长大,她逐渐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德国人不欢迎母亲的“民族身份”,认为犹太人就是一群冷漠、贪婪的放高利贷者,抢夺德国人的财富;他们鄙夷寡妇,用最恶毒的想法去揣测她母亲和她父亲走到一起的方式,认为这是又一个妖妇利用前夫遗产勾引年轻贵族的案例;德国人迂腐、古板,过于重视飘渺的“荣誉”,并不惜为了维护这种共同的虚荣而断绝亲情、扼杀一个人的自我意志。
但真正让她真正开始厌恶德意志帝国的时刻,则是在那场灰暗的世界大战。
波兰立陶宛联邦作为德国人的附庸盟友加入了战争,承受了来自俄国巨熊的绝大部分军事压力。战火波及了她的家乡,在那场可怕的攻势之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利沃夫沦为一片人间地狱:孩童在哥萨克的嘲笑声中被长矛穿刺,喷着火的自动机闯入城市、将她熟悉的街道与楼房付之一炬,那群野蛮的沙俄士兵一边虔诚地祈祷、一边又冷酷无情地将子弹射向了那群信仰犹太教的“异端子民”……
不幸的是,她的父母也成为了受害者之一:他们本以为待在市民阶级自发组建、与敌人指挥官谈判过后圈定的“安全区”中就平安无事,但那些“灰色牲口”就如同饿狼一般闯入了屋内开始抢劫、屠戮。在惊恐、混乱之中,希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像狗一样死去、被无情地践踏,而她则是怀着他们最后的期望,发了疯一样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希德记不得自己是如何逃出沦陷的利沃夫了,靠着不可思议运气,或许是也是有恩人相助,她可能为了活命甚至杀了人。但除了那些拼命护送着她离开的牺牲者,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在逃亡旅程的最后,她终于遇到了“友军”:一支德**队。她本以为自己会得到救助和保护,就像那些在利沃夫自我牺牲式殿后的波兰残兵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些德国士兵看向她的眼神,和那群野蛮的俄国人没有任何区别:那是种纯粹的贪欲和邪念。
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一个面容姣好、服饰不简朴的逃难少女更美妙的猎物了呢?
在情急之下,她当时用着自己并不喜欢却熟练无比的德语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呼喊,引来了这些德国人的长官。那名军官本来没有想制止部下暴行的任何表示,直到她藏在身上的父亲遗物,一枚小小的盾徽,显露在那个德国人的眼前。
她记得很清楚,德**官在认出那个盾徽的时候的神色变化,那是从一开始的戏谑和饶有兴趣转变成了惊愕和怀疑,直到最后的恐慌。对方直接抽出了手枪,毫不犹豫地枪毙了正准备上下其手的一名德国士兵,并在惊怒之中喝止其余的人继续实施暴行。
“尊敬的小姐,很抱歉会让您遇到这种不愉快的事情,这是个巨大的误会。我们必会严厉处置这些不懂规矩、不服管教的家伙……”
那个贵族军官几乎是用谄媚的神情和她表达了歉意,但也掩盖不住那种刻入骨髓的惶恐不安。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对方的“好心”指示下沿着铁路来到了最近的一个由德国人控制的火车站,这才最终成功坐上了前往华沙的难民列车。
她很清楚,那个德**官并不是真心道歉,也不是真心对自己称要严厉处置那些正在犯罪的士兵,而是他认出了那个盾徽代表的事物。一个名门望族成员的死亡绝对会引来深入调查,他没有把握能完全掩盖住这个信息,他管不住手下的人和他们的嘴,以至于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线索牵扯,都可能直接将他拖入地狱——或是取出大脑做成湿件,或是被送进生物实验室当作**素材,更可怕的报复还可能降临到他那相比之下卑如蝼蚁的小家族头上——而若是及时制止、将罪责推给这些兵痞流氓,他也能推卸掉最要命的责任。
总之,若没有这个小小的东西来解除“误会”,估计她的下场不会和那些困在利沃夫城内的平民女性有任何区别,只不过施暴对象换了一个阵营罢了。
真讽刺啊……救了她的,居然是父亲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族的权势。可这无法唤起她的任何感激或是改观,留下的只有对德帝国主义以及一切相关事物更深的仇恨和偏见。
自此,又一个少女死在了战争中。
若不是罗莎女士在华沙街头接济难民时收留了她,估计希德也要物理意义上地被饿死在这场万恶的帝国主义战争中了。从罗莎女士那里她学会了很多东西,包括了为什么社会被分为了穷人和富人、为什么穷人努力一辈子也依旧潦倒、为什么这场残酷的大战会如此荒谬地爆发。
它们的答案是同一个,帝国主义。帝国主义使社会中的人被分为三六九等,帝国主义让穷人永远遭受着残酷的剥削,是帝国主义分裂了各国人民、让他们为帝国主义者们荒谬的理由和利益而互相厮杀。
但和罗莎女士不同,希德对帝国主义的仇恨主要来自于这场该死的战争,她也见证过这些为帝国主义而战的士兵的真面目,并发自内心地憎恶着所有参与到这不义之战中、为帝国主义而战的人。对她来说,波兰军队是被卷入了帝国主义战争,波兰的军人在自己的家园上奋战、保护着自己家乡的人民,但德国人不是,德国人将战争视作一场荣誉游戏,杀戮与被杀就是它们的功勋,被它们佩戴在身上尽情炫耀……
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德**人,没有一个人不是将自己的铁十字视为比性命更重要之物的,直到她遇到了齐格飞·阿德勒这个古怪的德军上校。
根据捷尔任斯基所述,对方在军队内部属于一个激进的军事改革派系,似乎在不遗余力地推动着德意志帝国陆军的发展,试图将其打造成有能力应对下一场世界大战的全新军队,这毫无疑问给了希德这位极端厌战者非常差的想象中形象。
哪怕对方和卡塔日娜那个小家伙相处时表现得如何友善,对方类似款式的军装却都能让她瞬间回忆起世界大战期间那段痛苦恐怖的经历,并将所有憎恶强加到这个德**官的身上。当然,也有那个冯·斯庞兹在此之前犯下的罪行的影响,其进一步地扭曲了她的判断。
然而齐格飞却是第一个称自己的勋章是墓碑的德**人。对他来说,战争带来的不是荣誉,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不清楚对方在西线的战壕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是对方的眼神已经告诉她答案了。他不是什么光荣的帝国主义战士,而是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苦难幸存者,与她无异。
想到这里,希德医生已经开始后悔当初对这位上校说了那种过分的、充满敌意的话,但每次想到齐格飞身上那套军装的模样,她却一直对当面道歉存在着抵触之意。并且哪怕捷尔任斯基表示齐格飞已经被法伦斯泰尔学会所接纳,可她依旧怀疑对方可能仍旧被那些万恶的帝国主义者污染了心智。
直到她今天目睹齐格飞如此努力地为孤儿院的孩子们补课的全过程,他尽力克服语言不熟的障碍、尽心尽责地想要让孩子们学好知识,并且友善、耐心且通情达理,这些东西不是他装出来的——她的想法从头到尾都错得离谱……
“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