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齐格飞感到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就仿佛一张他曾经最珍惜的老照片,随着一场大火将其烧毁之后,明明他有着印象,却就是无法想起上面的画面。
眼见齐格飞的神色微微变化,却又显得有些茫然,薇薇安便转身朝着一个木柜走出,踮起脚尖从中抽出了一本破旧的日记。她捧着这本书来到兄长面前,将其郑重递给了面前之人。
“你还记得这个吗?”薇薇安低声问道。
中校看着眼前这个破旧、纸页略微发黄的熟悉旧物,翻开了封面。那里署着一个意气风发、笔迹锋利的签名:齐格飞·约阿希姆·阿德勒。
“这句口号是从你的这本日记里看到的,我们都很喜欢……”她继续讲述着自己和齐格飞年轻时的这个旧物的故事,“与其说是日记,这更像是你对身边一切的洞察、分析还有批判……我从中学到了很多,并且将它分享给了更多的人,让我们能明确自己原本模糊的想法。”
齐格飞依旧是沉默不语,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物品,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见自己的二哥没有回应,薇薇安的心头虽然涌现出些许不安,但还是继续鼓着勇气说道:“我们认为你说的都很对,德意志帝国从建立之初,就不是一个属于普罗大众的国家……她的统一、建立和发展,虽然是被广大受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与浪漫主义熏陶的德国民众所推动的,但最终的受益者却是皇帝、贵族、资本家这些具有特权的人,其制定的法律、政治制度和国民文化,全都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而存在的。”
“虽然不得不承认,在公司寡头、贵族精英的资助下,科学得到了前所未有甚至是匪夷所思的跨越式发展,并让整个帝国社会的生产力开始了指数级的疯狂跃迁,但不匹配发达生产力的落后制度使得社会对人对异化进一步加剧,人不再是人,原本建立社会的人变成了被社会禁锢和操纵的机器部件,服从、愚昧、疯狂和自我毁灭将是这场闹剧的终章,即‘人类文明’临死前的呜咽……”
“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似乎一切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随着薇薇安讲完了这段齐格飞曾经写下的内容后,其原本的作者抬起了头看向了她。
“所以,你肯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他缓缓开口问道。
“……是的,哥哥。”薇薇安深呼吸了几次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们需要你,不来梅学生自治团需要你。”
“为什么需要我?”
“因为你所写下的文字,犀利地概括了我们每个人后来看到的、并意识到的所有问题,并且对它们进行了分析甚至是预言。现在的德国,不就是一个正在逐渐剥夺人性的机械利维坦么?就像你说的,是时候该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给它送终了!”薇薇安越说越激动,“我们必须自救!这不是单纯地为了将困苦之人从贫穷与挣扎中拯救出来,这是在拯救所有人!”
“毕竟我们只是学生,我们的力量太小。所以我们需要更明确的纲领,需要更强大的号召力,以此来团结一切志同道合的人,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挽救这一切!”一名斗志昂扬男学生站了出来接话道。
“哥哥,你是一位优秀、英勇的军官,你也是我们理想的启蒙者,我们真的需要你的帮助。”少女恳切地说道,似乎是希望她心目中张扬、温柔而强大的二哥能够再次给予支持。
但齐格飞沉默不语。
“可他是个军官,是效力于皇帝、贵族们的可耻军官,是那些旧世界的爪牙!”一名身形瘦削的男生突然开口道,言语和看向齐格飞的目光毫不掩饰着心中的不信任,“你不应该让他先出现在这里的。他不可靠,阿德勒小姐,哪怕他是你的亲哥哥!”
“他才不是!”薇薇安辩解道,“这些东西他十多年前就写下来了,现在的他只会更加坚定且更富有远见!”
“可那也是十多年前了!”瘦削男生继续死死盯着面无表情的齐格飞,似乎是想要看穿这个“贵族走狗”的真面目,“这么久了,谁都会变!更何况他一直在军队中效力,难道就没有叛离年轻时理想的可能吗?那些社民党的家伙,也是曾经口号喊的一个比一个响亮、激进,但最后不都还是成为了理想的叛徒?!”
“齐格哥不一样!”薇薇安似乎也生气了,和那个质疑齐格飞的男生争执了起来,“他比社民党那些只会在议会和街头说两句话、喊着陈词滥调的软蛋政客不一样!他真正地关心着人,并且去参军也是为了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那么既然战争都结束了,他怎么不退役?这不就是在享受军官的俸禄和特权不愿意走了么!”瘦削男生继续挖苦道,“他现在肯定觉得自己穿个军装、戴着勋章和配枪在街上走老神气了,因为所有人都会去主动讨好他!要是他真忠于自己的理想,那么他就应该去领导周五的大罢工!”
“大罢工?”原本静静听着他们之间谈话、试图套出更多信息的齐格飞挑起了眉头。
“糟糕……被这个家伙听到了……!”
齐格飞大步走到了这个对自己出言不逊的年轻人面前,用着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说道:“你们不会也要一起去参与这种危险的事情吧?你们知道警察甚至军队会怎么对待这些闹事的人么?嗯?!”
“这不是闹事!并且我们人多力量大!”男生毫无惧色地反驳道,“我们才是大多数,因为我们站在所有受到不公待遇的劳工这边,所有人都会支持我们!那些家伙会知难而退的!”
“你放屁!”齐格飞怒骂道,一把抓起了对方的衣领,“你连枪都没扛过,也没听过炮响,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味是什么样你更不知道,你们居然还敢参与到这种事情里面?对于那些警察甚至是参与镇暴的军队来说,你们就像是对面战壕里的法国人,是他们要用最强硬的手段消灭的敌人!”
“胆小鬼。”那名男生虽然无力挣脱齐格飞的控制,但是嘴上依旧不饶人,“我们就要像一百多年前的巴黎市民一样,铲除暴君,让普通人当家作主!而牺牲自然是早就做好觉悟的!”
“你……无可救药的蠢材。”齐格飞被这种执迷不悟的愚蠢整得血压飙升,可他又清楚眼前的家伙不可能被言语甚至暴力所说服,便干脆松开了手,任凭对方接下来如何自生自灭,“这不是理想,是幻想!而你这种人会在即将溺死于幻想里前才会意识到错误!”
他不再理会身后依旧口出狂言的男生,走到了妹妹的跟前,抓住她的手就准备离开。
“你干什么,哥哥?放开我!”薇薇安用力地挣扎着,很明显,她并不想离开这里。
“带你回家。和这些幼稚鬼继续待在一起,你会没命的!”齐格飞有些神情激动地低吼道,“你们没有见过那些穿着制服的混账是怎么镇压暴乱的,他们会用警棍狠狠地打击聚集的人群,释放催泪瓦斯驱赶,最后便是直接朝你们开枪。在日耳曼尼亚,他们甚至直接把陆行舰开进人堆里!”
“我不怕!我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了,我已经十九岁了,我知道、也有权决定自己在做什么!”
薇薇安的话让齐格飞愣了一下,随后她立刻用了一个小小的技巧挣脱了齐格飞的手、迅速地拉开一个身位,警惕地跟他保持着距离。她看向这位陆军中校的眼神也与先前完全不同。
“你不是我认识的齐格哥!”她不解地喊道,“他是个充满激情、怀抱理想,想要改变世界的伟人!”
“他死了。”反应过来的齐格飞语气变得冰冷起来,他没想过这个小丫头现在变得这么固执,“他死在战壕里了,就像他无数永远埋葬在那里的战友一样。而这里只是一个盗用他一切的冒名顶替者——如果这样说能让你满意的话。”
“……为什么?”薇薇安咬着嘴唇不甘地问道,她觉得眼前的齐格飞很陌生,她不理解,“你明明先前和特普费尔说话的时候,不是这样……”
她原本信心满满地以为,这个在年轻时便放下豪言壮志,一心想要改造出一个所有人能够有给自己创造幸福的世界的人,这个小时候无比照顾她、疼爱她的哥哥,将会毫不犹豫地支持甚至加入她的计划中。可怎么几年不见就变成了这样冷漠无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官僚样?难道真像那个人说的那样,他已经背叛了曾经的自己?
“和特普费尔的话语,是我对帝国蛀虫和不思进取者的失望,但并不代表我会赞同你们激进、不识时务的想法和行动。”
“如果你心目中的‘齐格飞’是从这个日记里的内容得出的形象,那么他甚至根本没存在过。一个人的全貌不可能通过他写下了什么来评判,而是看他做了什么。”讲到这里,齐格飞的声音又变得柔和了起来,最后尝试着说服面前这个被理想所驱使的少女回头,“如果你要说我做了什么,除了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致命的武器之外,我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我实在不希望你们为这种事情流血,你们还太年轻,不值得。跟我回去吧,薇薇安。”
中校伸出了手,试图挽回薇薇安,似乎也是想挽回在场的每一个年轻学生。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应。
看着少女眼中的固执和反抗,齐格飞暗自叹了一口气,不再勉强。他其实并不讨厌薇薇安的这种理想,毕竟这说明她心如明镜、心向正义,何况他自己也曾是这样子年轻。可是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只是将自己毫无意义地投入一个深不见底的火坑中,并且也不会有什么人支持他们。
毕竟参与支持工人罢工这种事等于公然站在寡头、贵族还有帝国官僚们的对立面,而这些统治国家的特权阶级对于反抗的被统治者除了分化、收买等应对手段外,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依旧是重拳出击。哪怕是所谓的“进步主义”的黑红金联盟,他们即使会对底层民众做出口头承诺,也不可能真的给出任何实际保障。
谁给钱、谁给选票,这些党派和政客就扞卫谁的利益,这是帝国高层中众人皆知的潜规则,但是不参与代议政治的帝国公民自然是不清楚这一点的,更何况是学生,而这种事情又不是说了就能明白的。相比于被告知真相,亲自体会才会印象更加深刻,也会对现实感到更加绝望。
而现在的执政联盟的利益,虽然不来自于贵族,却来自于实业家群体和公务员集团,而罢工恰恰对他们的利益损害最大。
现在的问题是,齐格飞不可能用一言两语就说服他们,也不可能当着那么多的陌生人说很多不合时宜的话,导致齐格飞引以为傲的嘴炮现在被死死限制住了。既然无法用口舌让他们回头,只能用另一种方式——让他们自己撞上南墙后回头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别让这群冒失鬼惹祸上身,然后连累到他的家人。
“早点回家,不要去掺和罢工的事,别让家里人担心,不要做对不起他们的事情。这句忠告,是跟你们所有人说的。”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