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的初春,吝啬得像个守财奴。白昼那点稀薄的暖意,太阳一偏西就被西伯利亚刮来的刀子风搜刮得干干净净。大和饭店那巨大的花岗岩门廊下,穿堂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残雪沫子,抽在脸上生疼。一辆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门前,吐出一个个裹在厚实毛呢大衣或华丽裘皮里的躯体,迅速被门童和暖气吞噬进那金碧辉煌的殿堂。
武韶从一辆半旧的福特车上下来,紧了紧深灰色大衣的领口,寒风立刻顺着缝隙钻进来,激得左肩深处那根生锈的钢针又不安分地搅动了一下。他微微蹙眉,随即舒展开,脸上挂起文化官员应有的、略带矜持的温和笑容。今夜的大和饭店,灯火通明得近乎燃烧,水晶吊灯的光芒从巨大的落地窗泼洒出来,将门前湿冷的空气都染上了几分虚幻的暖金色。空气里提前飘荡出香槟、雪茄和昂贵香水的混合气息,隐隐还夹杂着一丝紧绷的、不易察觉的肃杀。
今夜,“樱之宴”大厅再次启用。关东军军需部为西门子公司代表威廉·施密特举办的“恳亲酒会”,实则是那批致命仪器采购的最终密谈序曲。而密谈的核心场——顶层樱花厅——将在酒会后开启。
武韶步入大堂,暖气裹挟着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水晶灯的光芒刺得人眼花。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入口处的签到台。负责登记的是饭店的副理,一个圆滑世故的中年日本人,旁边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正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每一位签到的宾客——显然是黑泽的人。
“武桑,您到了。”副理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热情笑容,双手递过印制精美的酒会流程单和座位卡。
“有劳。”武韶接过,目光在流程单上飞快掠过。冗长的致辞、祝酒、表演节目安排…都是掩饰。他的指尖在座位卡上停顿了一下——主宴会厅,丙区三排七座。这个位置…既不核心显眼,又能清晰地观察到主宾席和通往二楼的旋梯。是“百灵鸟”的手笔。
他签下名字,笔迹流畅。眼角余光瞥见签到簿上方的宾客名单打印稿。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两个紧挨着的名字:
石井四郎 少佐 (关东军防疫给水部 技术总监)
黑泽信一 大佐 (关东军宪兵司令部特高课 特殊项目安保负责人)
石井…黑泽…
一个掌握着地狱钥匙的恶魔学者。
一个编织着无形囚笼的毒蛇猎手。
旧识与新敌,同时登场。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左肩的刺痛感骤然清晰。武韶面上波澜不惊,将笔递还,对副理微微颔首,转身融入那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浮华之海。
宴会厅内,气氛比昨夜更加热烈,也隐藏着更深沉的暗流。军装笔挺的将佐、和服温婉的商社代表、西装革履的伪满官员、还有几个金发碧眼被众星捧月的德国人,交织成一张巨大而虚伪的和谐图景。留声机播放着欢快的日本民谣,却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权力角力与情报暗香。
武韶端着侍者递来的香槟,步履从容地向自己的丙区三排七座走去。目光如同无形的雷达,在人群中快速扫描。很快,他锁定了目标。
靠近主宾席的旋梯旁,一个身材矮壮、穿着笔挺少佐军服的男人正被几个人簇拥着。他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冰冷,带着一种学者式的专注和军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倨傲。正是石井四郎。他正与一位穿着考究和服的日本老者交谈,语速很快,手势有力,显然在阐述着什么技术性问题,对方则频频点头,一脸恭敬。
石井…武韶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十多年前的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的解剖课教室,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那时的石井,已是狂热的军国主义信徒和所谓的“优生学”拥趸。在一次关于中国东北“防疫重要性”的课后讨论中,年轻的武韶(那时还叫吴少卿)曾提出质疑,认为将医学资源过度集中于军事目的有违人道。石井当场嗤之以鼻,用极其轻蔑的语气嘲讽道:“吴君,你这种懦弱的、被腐朽人道主义蒙蔽的头脑,永远无法理解帝国医学为圣战服务的伟大意义!”那眼神,如同看着实验室里一只无用的青蛙。
记忆的碎片冰冷而锐利。眼前的石井,比当年更加傲慢,更加冷酷。他周身散发出的,是一种手握生杀大权、视人命为实验材料的绝对自信和残忍。这样的人,是731部队的核心,是恶魔工程的工程师。
武韶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脸上的表情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见到“旧识”的讶异和喜悦。他调整方向,端着酒杯,自然地朝着石井所在的人群边缘走去。
就在距离石井还有几步之遥时,石井似乎结束了与老者的交谈,转过身来。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周围,掠过武韶的脸庞时,微微一顿。金丝眼镜后的锐利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极短暂的疑惑,随即被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轻蔑的“认出”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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