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的黑暗,是熬煮过的。浓烈的草药苦涩、松脂腐朽、还有“印匠”呕出的、尚未干涸的血腥味,在凝固的空气中发酵、沉淀,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溺毙在药罐里的粘稠感。油灯的火苗被拢在厚厚的毛玻璃罩后,投下的昏黄光圈异常狭小,勉强照亮倒扣木箱上那块巴掌大的灰色浮石,以及浮石旁一小块摊开的、沾着暗红印泥污渍的粗布碎片。光圈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浓黑。
武韶蜷缩在冰冷的“棺材”底板边缘,如同一具被遗忘的陪葬俑。胃部的剧痛在草药残效退去后,如同苏醒的毒蛇,重新开始啃噬他的腹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如同被磁石牵引,死死钉在光圈中心那个佝偻如虾米的身影上——那是正在与地狱争命的“印匠”。
“印匠”几乎趴在倒扣的木箱上,嶙峋的脊骨在破旧棉袍下清晰可见,如同即将破土而出的石笋。那张疤痕遍布、如同熔岩冷却后的脸,离油灯玻璃罩不足一寸,昏黄的光线将他左眼无法闭合的惨白和右眼深陷的血丝照得纤毫毕现。他枯瘦、布满深褐色老人斑和细密伤痕的右手,紧握着一柄最为纤细、刀尖带着致命弧度的精钢刻针。针尖悬停在浮石表面,稳定得如同焊死在空气中,只有灯焰跳跃时,针尖反射的寒星才微微晃动。
他的左手边,摊放着几样触目惊心的“材料”:
一小撮从福寿堂顺来的、暗沉发乌、掺杂着红土颗粒的次品朱砂。
一块在墙角冻土里抠出的、鸽子蛋大小、颜色惨白的土硝石。
几片从废弃寿材上刮下的、散发着霉味的暗红色漆皮碎屑。
还有…一柄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薄铁片——武韶从破棉袄里拆下的衬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头皮发炸的紧绷感。只有“印匠”沉重、破碎、带着浓重痰音的呼吸声,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耗尽他残存的生命。
“纸…‘神宫御料’…柘树皮…雪蚕丝…” “印匠”嘶哑的声音如同梦魇中的呓语,打破了死寂。刻针的尖端并未落下,反而移开。他伸出枯瘦颤抖的左手食指,蘸了一点唾沫,极其小心地、如同抚摸情人肌肤般,摩挲着粗布碎片上那片暗红色的印泥污渍。布满疤痕的脸上,肌肉因极致的专注而扭曲,那只完好的右眼瞳孔收缩到极致,如同高倍显微镜,死死锁定着指腹下印泥的质感、厚度、以及污渍边缘极其细微的、类似金属的微弱反光。
“赤心丹…辰砂王…鲛人油…珊瑚粉…金箔…” 嘶哑的呓语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他猛地缩回手指,仿佛被那想象中的“神前砂”灼伤。枯瘦的左手转而抓向那堆触目惊心的“材料”!他抓起一小撮暗沉发乌的次品朱砂,狠狠摔进一个粗糙的粗陶药钵里!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躁!接着是惨白的土硝石碎块!暗红的漆皮碎屑!
“不够…不够亮…不够沉…不够…活!” 他一边疯狂地研磨着钵中混杂的粉末,药杵撞击钵底发出沉闷急促的“咚咚”声,一边嘶哑地咆哮!唾沫混合着血丝,从他疤痕扭曲的嘴角飞溅出来!钵中的混合物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干涸污泥般的暗红色,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武韶的咽喉。他看着那钵毫无希望的“印泥”,看着“印匠”濒临崩溃的狂态,胃部的灼痛仿佛化作了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时间!瓦西里的时间!在飞速流逝!
就在这时!
“印匠”研磨的动作猛地顿住!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独眼,如同被闪电击中,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武韶胸前破旧棉袍上那片已经凝结成暗褐色硬壳的血污!那片武韶在福寿堂垃圾堆里咳出的、浸透了绝望的…他自己的血!
“血…活的血…”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顿悟和…狂热!
武韶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印匠”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的疯子,枯瘦的左手闪电般伸出!不是去触碰血污,而是猛地抓起了武韶放在“棺材”边缘的那柄磨得锋利的薄铁片!
寒光一闪!
薄铁片冰冷的边缘,带着刺骨的锐利,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划过武韶那只枯瘦、沾满污渍的左手手背!
“嗤——!”
皮肉被割开的轻微声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一道深可见骨、足有两寸长的狰狞伤口瞬间绽开!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伤口中喷涌而出!
“呃!” 剧痛让武韶眼前一黑!身体猛地绷直!他死死咬住牙关,将一声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骇人的寒光!他瞬间明白了“印匠”疯狂的意图!
“印匠”对武韶痛苦的反应视若无睹!他那枯瘦、沾着自己先前咳出血迹的左手,如同最贪婪的容器,猛地按在了武韶喷涌的伤口上!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了他枯槁的手指,顺着手腕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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