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洗室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如同无数根钢针扎进武韶滚烫的额头和脸颊,带来一阵短暂而残酷的清醒。水流冲刷着嘴角和手上的血污,在白色的陶瓷水盆里晕开一片刺目的淡红,如同稀释的战场。他抬起头,镜子里那张脸惨白如被雨水泡透的宣纸,眼窝深陷如同骷髅,湿漉漉的头发紧贴额角,水珠顺着脸颊滚落,在下颌处与未洗净的暗红血痕混在一起。只有那双眼睛,在极致的疲惫和痛苦之下,依旧燃烧着两簇冰冷、幽暗、如同深渊寒星般的火焰。
他扯下几张粗糙的草纸,胡乱擦去水渍和血迹,指腹摩擦过干裂的嘴唇,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胃部的剧痛并未因冰冷的水流而缓解,反而像被激怒的困兽,在腹腔深处更加疯狂地冲撞、撕咬。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血肉模糊的战场,带来窒息般的痉挛。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刺入肺叶,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对着镜中那个形销骨立的鬼影,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出了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宴会厅里那股混合着残酒、血腥、焦糊、尿臊和昂贵香水的污浊气息再次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喧嚣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宾客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低垂着头,机械地用刀叉拨弄着盘中早已冰冷的食物,眼神空洞或闪烁,无人敢高声交谈。侍者们无声地穿梭,清理着最后的狼藉,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空气仿佛凝固的沥青,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角落那台彻底瘫痪、兀自散发着淡淡焦糊味的“真言”测谎仪,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昭示着这场“庆功宴”的彻底破产。
武韶佝偻着背,左手依旧死死抵住剧痛的上腹部,脚步虚浮而踉跄,沿着墙边,如同一个真正的、被病魔彻底击垮的可怜虫,极其缓慢地向宴会厅大门挪去。每一步,都踏在无数道交织着惊疑、同情、漠然、以及……冰冷审视的目光之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主桌方向,那两道如同淬毒冰锥般的目光,自始至终,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他的背上!穿透他的棉袍,穿透他佝偻的伪装,试图直抵他灵魂深处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只是更加用力地捂住嘴,发出一连串更加剧烈、撕心裂肺般的呛咳。更多的血沫,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他蹒跚前行的路上,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断断续续、刺目的暗红印记。这咳嗽,这鲜血,此刻成了他最好的、也是最悲壮的掩护。
终于,如同穿越了漫长的炼狱,他踉跄着走出了马迭尔宾馆那扇巨大的、旋转的玻璃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透了他单薄的棉袍,让他打了个剧烈的寒颤。胃部的剧痛被这刺骨的寒意一激,如同浇上了滚油,瞬间爆发出更加凶猛的灼烧感!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一晃,险些栽倒在冰冷的台阶上!他猛地伸手抓住冰冷的青铜门把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稳住身形。
“先生?需要帮忙吗?”门口穿着厚重呢子大衣的门童,看着这位脸色惨白、嘴角带血、摇摇欲坠的客人,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不……不必……”武韶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艰难地摆了摆手,拒绝了搀扶。他深吸一口如同刀割般的寒气,挺直了几乎折断的脊梁——哪怕这挺直只是瞬间的假象——然后,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下台阶,融入了哈尔滨铅灰色的、风雪弥漫的夜色之中。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血污的脚印,很快便被新落的雪沫覆盖。那踉跄而孤独的背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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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迭尔宾馆顶层,那间属于黑泽大佐的、宽大而冰冷的套房书房。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和城市的灯火,只留下室内一盏孤零零的绿色玻璃罩台灯,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惨淡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雪茄的苦涩余味和一种更冷的、名为愤怒与疑虑的硝烟气息。
黑泽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皮椅里。他背对着书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矗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虽然窗帘紧闭。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姿笔挺,纹丝不动。只有夹在指间那支燃烧过半的哈瓦那雪茄,顶端积着一小截长长的、摇摇欲坠的烟灰,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内心的剧烈翻腾。
房间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中村少尉如同影子般垂手肃立在书桌旁,脸色铁青,下颌线绷紧得像一块生铁。他的目光低垂,死死盯着自己锃亮军靴的靴尖,不敢直视黑泽那散发着无形寒意的背影。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说。”黑泽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冰冷地切割着死寂的空气,如同手术刀划开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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