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最终在道里区一栋俄式小楼的后巷停下。砖墙斑驳,覆盖着厚厚的冰壳,像生了层惨白的癞癣。风卷着雪沫,在狭窄的巷子里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哨音。武韶付了车钱,戏箱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几乎将他单薄的身子压垮。他拖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后门。钥匙插进锁孔,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冻得他一个激灵。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灰尘、隔夜饭菜和淡淡脂粉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他的栖身之所,一个暂时的、冰冷的巢穴。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里残留的焚尸炉焦臭和风雪一同挤出。戏箱“咚”地一声落在地板上,震起一片微尘。
他摸索着走到墙角那张摇摇欲坠的桌子旁,划燃一根火柴。昏黄的光晕在煤油灯玻璃罩里跳跃起来,勉强驱散了房间一隅的黑暗,却让角落的阴影显得更加深重。灯光映着他脸上残存的油彩,红白交错,在疲惫的底色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破碎的凄艳。他脱下那身沉重的贵妃行头,动作迟缓僵硬,像在剥离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肤。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只穿着单薄里衣的身体,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
他坐到桌边,手指下意识地伸向袖袋深处那个隐秘的内衬口袋——空的。心脏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棋子!那枚在颠簸中滚落雪地的黑子!联络的信物!身份的证明!丢了!
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混合着残存的油彩,黏腻冰冷。他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丢了?就这么丢了?在哪儿丢的?茫茫雪野,深可及膝,如何寻找?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没有那枚棋子,他就是断了线的风筝,沉入大海的石子。组织无法确认他的存在,他发出的任何信号都将被视为可疑,甚至陷阱。潜伏,在尚未真正开始之前,就可能因为一枚小小的棋子而终结。他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白天强行压下的血腥气再次涌上喉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三下,间隔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武韶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不是车把式,不是房东。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种敲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过于明显的油彩痕迹,但只让污迹更显狼狈。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隔着门板,压低声音问道:“谁?”
“老舅。”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略显沙哑的男声,带着浓重的关东口音,“送苞米面儿的。”
暗号!是组织的联络人!
武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拉开门栓。寒风裹挟着雪花立刻灌了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身材不高,裹着臃肿的旧棉袄,狗皮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呼出的团团白气。肩上搭着一条空瘪的口袋。他闪身进来,反手迅速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动作干净利落。
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平平无奇、饱经风霜的脸,约莫四十岁上下,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武韶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叫老郭,代号“石匠”。
“东西送到了?”老郭的声音压得很低,直奔主题,目光在武韶脸上残存的油彩和狼狈的神色上停留了一瞬。
武韶喉咙发紧,羞愧和恐惧让他几乎无法开口。“石匠”同志……棋子丢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颓然地低下头,下意识地攥紧了空空如也的袖口。
“怎么?”老郭的眉头瞬间拧紧,眼神变得异常严厉,像两把冰锥,“出岔子了?”
“棋子……”武韶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回来的路上,车太颠……掉雪地里了……找不到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风雪呼啸的背景音。老郭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武韶,仿佛要穿透他皮囊,直刺内心。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武韶几乎喘不过气。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老郭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他没有责备,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小包,放在桌上。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重压。
“拿着。”老郭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警务厅那边,疏通好了。明天就去报到。‘尸检处理科’,专管那些‘反日分子’的……后事。”
武韶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震惊和不解。棋子丢了,身份证明没了,组织不但没有责难,反而立刻安排了新的任务?而且是这样……一个直接面对同胞遗骸的任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