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顾问办公室的窗,开在76号三楼走廊的尽头。窗外是极司菲尔路灰蒙蒙的天空,铅云低垂,压着法租界梧桐树新发的、病恹恹的嫩芽。窗内,空气凝滞,弥漫着旧纸张的霉味、廉价墨水的酸涩,以及一种更深的、被遗忘角落特有的冰冷死寂。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靠墙摆放,桌面光洁如镜,只孤零零地放着一套青花瓷的笔架和一方冰冷的砚台,映照着窗外毫无暖意的天光,空旷得令人心慌。
武韶陷在宽大、冰凉的皮椅里,深灰色的大衣依旧裹在身上,像一层沉重的甲胄,也像一层隔绝寒冷的裹尸布。左肩胛骨深处那座沉寂的火山,在持续的低压和精神紧绷下,正酝酿着新一轮的狂暴喷发。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沿着神经末梢奔涌,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狠狠夯击在那道永不愈合的破口上!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血肉深处疯狂攒刺,带来阵阵撕裂灵魂的眩晕。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沿着鬓角、后颈无声滑落,浸透内衫的领口,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右手死死按着伤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整个身体因这无休止的痛苦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上午电讯处那刺耳的警报、疯狂的电子噪音、晋辉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缠绕着他的神经。更深的寒意,来自那份被他“无意”瞥见的监听周报摘要中,那行关于“8900 KHz”、“极其稳定”、“指法独特”、“可疑!”的冰冷文字。那如同淬毒的冰锥,悬在他为“琴师”所守护的“夜莺”咽喉之上!
他闭上眼,试图将翻腾的思绪强行压入冰层之下。磐石倚墙的身影、无声的“釉下红”符号、金明哲扭曲的脸…这些因他而死的亡魂,在黑暗中无声咆哮。而“夜莺”,那微弱的电波,是亡魂未竟的血脉,是深渊中仅存的星火!他不能让它熄灭!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也打断了武韶翻涌的思绪。
他猛地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凝结如冰,所有痛苦和虚弱被强行压下,覆盖上一层属于“文化顾问”的、略带疲惫的平静。他清了清干涩疼痛的喉咙,声音嘶哑:“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电讯处制服、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科员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摞厚厚的、用牛皮纸绳捆扎的文件。他神情拘谨,带着底层人员特有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武…武顾问,”年轻科员的声音有些结巴,“晋…晋处长吩咐,这是近期积压的…部分低密级监听记录原始抄本和汇总简报…都是些…干扰信号、商业通讯或者…不太重要的零碎…处长说…您新来,熟悉环境,让您…帮着整理归档,也…也了解一下我们工作的繁杂…”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显然对这趟差事感到莫名其妙又忐忑不安。
武韶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无意”安排接触监听报告!
李士群的下马威,晋辉的轻视与试探,远未结束!上午那份摘要只是开胃菜,现在,是将一堆看似“垃圾”、实则可能蕴含致命碎片的“废料”丢到他面前!看他是否会在这“繁杂”中迷失,或者…是否会因接触到某些“熟悉”的碎片而露出马脚!这比直接丢给他核心情报更加阴险,如同在布满陷阱的沼泽里撒下诱饵!
武韶脸上迅速堆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文人对“技术杂务”本能抗拒的无奈和一丝被“委以重任”的惶恐。“哦?晋处长太客气了…这些…技术性很强,我恐怕…”他指了指自己按着左肩的手,脸上流露出因“伤痛”而力不从心的苦笑。
“处长说…都是些边缘材料,不涉密…您…您随便看看,整理归档就行…不用有压力…”年轻科员连忙解释,将那一大摞沉重的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在办公桌空荡荡的桌面上,仿佛放下一个烫手山芋。厚厚的文件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在窗外惨白的光线下飞舞。
“有劳了。”武韶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带着疲惫的沙哑。
年轻科员如蒙大赦,逃也似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那摞厚厚的文件,如同一个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方块,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红木桌面上,散发着旧纸张和油墨的混合气味。
武韶没有立刻去动它。
他靠在冰凉的皮椅靠背上,闭上眼,剧烈地喘息着。左肩的剧痛在短暂的紧绷后更加凶猛地反噬回来,如同毒蛇噬心!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他知道,这堆“废料”里,必定藏着李士群和晋辉精心布置的饵雷!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能引爆粉身碎骨的危机!
他必须“整理”。
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对电讯一窍不通、只被繁杂文书弄得头昏脑涨的“文化顾问”那样,去面对这堆“废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