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40年的初春,空气里揉杂着黄浦江的腥臊、法租界梧桐树新芽的微涩,以及一种更深的、挥之不去的铁锈与消毒水混合的**气息。湿冷,像一层浸透油脂的裹尸布,紧紧贴在皮肤上,渗入骨髓。武韶裹在略显宽大的深灰色呢料大衣里,站在极司菲尔路76号特工总部那扇巨大的、雕饰着繁复欧式花纹却布满弹孔和污渍的铁门前,左肩胛骨深处那道永不愈合的破口,在湿冷空气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山口,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疯狂冲击着早已脆弱不堪的防线,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
他微微佝偻着背,右手下意识地隔着厚厚的大衣按住伤处,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饱受旧疾折磨、带着几分落魄与疲惫的文人,而非即将踏入魔窟的潜伏者。冷汗,悄然浸透内衫的领口,紧贴着冰冷的皮肤。
铁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如同巨兽缓缓张开布满利齿的吻。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具冲击性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强行灌入武韶的鼻腔。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多层次交织的恶臭:浓烈到刺鼻的劣质香水味(试图掩盖什么),混合着新鲜血液的甜腥,消毒药水的呛人气息,隐约的尿臊和粪便的恶臭,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如同陈旧伤口化脓腐烂般的、混合着恐惧与绝望的死亡气息。这气味如此浓烈、如此粘稠,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令人窒息。
门内,是一条笔直、深长的门廊。廊顶悬挂着枝形水晶吊灯,但大半灯泡已经碎裂或熄灭,仅存的几盏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廊柱的阴影拉扯得更加扭曲狰狞。两侧墙壁贴着斑驳脱落的暗红色墙纸,残留着大片大片深褐色的、难以名状的污渍。脚下的水磨石地面湿滑粘腻,不知是刚拖过地,还是浸染了某种难以清洗的液体。
一个穿着熨烫笔挺、但眼神空洞麻木的警卫无声地出现,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侧身示意武韶跟上。皮鞋踏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孤寂而清晰的回响,在空旷而死寂的门廊里被无限放大、扭曲,如同敲打在腐朽的棺木上。
门廊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挑高至少两层的中庭。昔日可能是举办奢华舞会的大厅,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权力场与屠宰场的混合体。巨大的水晶吊灯依然悬挂,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灯架间蔓延。惨白的天光从高处几扇积满污垢的彩色玻璃窗透入,被切割成诡异的斑斓色块,投射在下方混乱的景象上。
大厅被粗暴地分割成若干区域。靠近入口一侧,摆放着几张蒙着白桌布的长条桌,上面散乱地堆放着文件、茶具和吃剩的点心,几个穿着考究旗袍、妆容艳丽却眼神空洞的女人正慵懒地围坐着,空气中弥漫着她们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和廉价雪花膏的气息,她们低声谈笑,声音甜腻而空洞,像一群精心装扮的木偶。而在她们不远处,几个穿着皱巴巴西装或中山装的男人,腋下夹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眼神闪烁着谄媚与贪婪,正围着一个叼着雪茄、挺着啤酒肚的头目模样的家伙,低声下气地汇报着什么,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令人不适的干笑。
然而,这虚假的、浮华的“体面”只占据了中庭的一小部分。大厅更深处,景象骤然变得阴森可怖。几道厚重的、沾染着不明污迹的黑色布帘,将深处空间隔离开来。但布帘并不能完全隔绝声音。一阵阵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呜咽和痛苦的呻吟,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断断续续地从帘子后面渗透出来,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每一次呜咽响起,大厅里那些谈笑的女人和谄媚的男人,动作都会出现极其短暂的、微不可察的凝滞,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随即又被更刻意的喧闹所掩盖。空气中弥漫的香水味,在此刻显得格外虚伪而讽刺,如同在停尸房喷洒香水。
更让武韶心头寒意骤升的是,在靠近大厅侧翼的一个拱门旁,两名穿着黑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勤杂工,正推着一辆医院常见的、蒙着白布的平板推车。推车经过时,一只苍白、浮肿、布满青紫色瘀痕的手,从白布下无力地垂落出来,随着推车的颠簸而轻微晃动,指尖还沾着已经凝固发黑的血痂。勤杂工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推着一车普通的垃圾,径直走向大厅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空气中,那股铁锈混合消毒水的味道,在推车经过的瞬间变得无比浓烈。
这里,就是76号。
汪伪政权最凶残的爪牙,日寇“梅机关”操控下的血腥机器,军统、**和一切抗日力量眼中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华美的外壳包裹着腐烂的脓疮,香水的甜腻掩盖着死亡的腥臭,谄媚的笑脸背后是冰冷的枪口和烧红的烙铁。这里没有明确的界限,体面与野蛮、浮华与血腥、生与死,如同绞肉机里的肉块,被粗暴地搅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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