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洲国国务院大楼的走廊,空旷、冰冷、回响着空洞的脚步声。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吸顶灯,也倒映着武韶从容前行的身影——藏青色中山装熨帖平整,步伐沉稳,左手自然垂落,右手拿着一份薄薄的卷宗。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左脚踏地时,鞋底传递到左肩胛骨深处的细微震动,都如同钝器敲击在那座沉寂的火山口上,带来一阵阵闷钝却持久的灼痛。冷汗悄然浸湿了后背紧贴衬衫的布料。
他停在那扇挂着“特高课顾问室”黑底金字牌子的厚重橡木门前。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而充满审视的巨口。门缝下方,一丝光线也无,死寂得如同坟墓。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属于特高课特有的冰冷气味。
武韶抬手,指节在硬木门板上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晰,克制,带着伪满官员特有的、恰到好处的恭谨。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死寂延续着,如同无形的压力砧板,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左肩的痛楚在这份寂静中,似乎变得更加尖锐、清晰,每一次心跳都泵送着滚烫的岩浆冲刷那道旧伤。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门内传来一个冰冷、短促、不带任何感**彩的声音:
“进。”
武韶推开门。
黑泽的办公室如同一个巨大的、精心布置的陷阱。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严密地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只有一盏蒙着深绿色灯罩的旧式台灯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狭小的光晕,如同舞台唯一的聚光灯。空气里是浓郁的、未燃尽的雪茄烟丝苦涩,混合着皮革、硝烟(来自桌上那把擦拭得锃亮的南部十四式手枪)以及一种更深的、名为“审视”的冰冷气息。这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包裹了走进来的武韶。
黑泽没有坐在办公桌后。他站在巨大的阴影边缘,背对着门口,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像一尊凝固的、散发着寒气的石雕。他正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凝视着办公桌光晕中心的东西。
武韶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脚步无声地停在距离办公桌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姿态无可挑剔,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黑泽大佐,您找我?”他的视线自然地落在黑泽身前的桌面上,落在光晕中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打开的、透明的特制证物袋。
袋子里,是那枚边缘焦黑、底部刻痕却异常清晰的深琥珀色瓶塞。灯光下,“三”与“五”的刻痕,如同两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眼睛。
黑泽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立刻回答武韶的问题。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两道高强度探照灯,穿透昏暗的光线,从武韶踏入办公室的第一步起,就牢牢地、一寸寸地锁定了他。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手术台无影灯般的冰冷精确,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
武韶一丝不苟的鬓角。
镜片后平静无波的眼眸。
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嘴唇。
微微起伏的、平稳的胸膛。
自然垂落的双手——指尖放松,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蜷缩或颤抖。
笔挺的裤线。
以及…那看似随意垂落、实则分担了部分身体重心的左臂。
黑泽的目光,在武韶的左肩位置,极其短暂地停留了零点一秒。那里,中山装平整的布料下,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但他仿佛能透过那层布料,“看”到那道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的旧枪伤,以及此刻在巨大心理压力下,肌肉可能产生的、极其细微的紧绷。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流淌。只有台灯变压器发出的微弱嗡鸣,如同垂死昆虫的振翅。
“金明哲死了。”黑泽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现象。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武韶脸上,捕捉着镜片后每一丝可能泄露的光影变化。
武韶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如同深潭投入一颗石子,连涟漪都吝于泛起。他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文化官员的、对暴力事件的疏离和惋惜:“看到了报纸。咎由自取,只是手段过于…极端了。可惜了那些被蒙蔽的商会成员。”他的语气,如同在评价一场发生在遥远国度的瘟疫。
“极端?”黑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讽刺的弧度。他向前迈了一步,踏入台灯微弱光晕的边缘,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更强烈的压迫感。“武桑似乎对金明哲的‘能力’,评价颇高?”
武韶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黑泽那双如同深渊般的眼睛,没有任何闪避:“能力?一个唯利是图、行事张扬的商人罢了。报纸上说他‘破坏帝国重要科研’,动机是商业竞争,这…逻辑上倒也说得通。只是…”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能在石井大佐眼皮底下,在大和饭店那种场合,完成调换瓶塞这种需要极高技巧和时机的行动…似乎又超出了他平素的表现。”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合理的困惑,如同一个局外人在分析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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