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蓟州。
盛夏的尾巴依然抓着北方的山川,但早晚的风已透出些许秋意。蓟州城外的盘山,层峦叠翠,古刹隐约,在战后休整的平静日子里,成了附近驻军将领偶尔散心的去处。
这一日午后,征虏大将军永昌侯蓝玉只带了二十余名精锐亲兵,轻装简从,出了蓟州城,往盘山方向而去。他一身靛蓝常服,外罩比甲,眉宇间虽仍有久居人上的威势,但细看之下,却比月前松快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万事不萦于怀的意味。
捕鱼儿海大捷的辉煌热度未退,朝廷极尽褒奖的敕谕言犹在耳,同僚的恭维与麾下的敬畏日日环绕,这些固然让他享受。但最初的极度兴奋过后,一种“功成名就”后的空虚感,以及待在蓟州等待最终班师旨意的闲闷,渐渐浮了上来。
更让他心头笃定的是,关于那些可能引来麻烦的传闻——无论是喜峰关的旧事,还是地保奴及元妃的风波——他都早已派了机灵亲信快马入京,多方打探消息。
回报陆续传来,条理清晰:喜峰关那边,虽有守将上报,但朝廷并无明文追究,更无旨意申斥;地保奴一行被安置,那元妃失安答里据说是自己寻了短见,宫中对此事的态度讳莫如深,却同样没有任何追究他蓝玉的文书或口谕抵达蓟州。蓝玉捻着胡须,听着亲信的禀报,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得意、倨傲与“果然如此”的松快。
“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他当时对心腹将领笑道,语气轻松,“些许微末之事,在泼天功劳面前,算得了什么?陛下圣明,自然知道孰轻孰重。”他自觉已经摸透了皇帝的心思——至少在对待他这份不世之功的态度上。天子终究是倚重他、需要他这柄利刃的!既然如此,先前那些小小的“任性”与“疏失”,自然可以被功勋的光辉所掩盖。
如此一来,他心境大为放松,甚至觉得前些时日的些许不安纯属多余。那股因可能受责而产生的燥郁之气早已散去,如今只剩下功成后等待最终封赏前的百无聊赖,以及一丝“大局已定”的慵懒。今日游山,与其说是寻幽探胜,不如说是打发这等待回京前最后一段闲散时光。
亲兵队伍中,有一个身形略显佝偻、鬓角斑白的老兵,名叫李文显,年近六十,是府军前卫的马军出身。他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一双手骨节粗大,满是老茧,但一双眼睛偶尔掠过时,却有种与寻常军汉不同的、略显幽深的神色。
洪武十四年,他曾随蓝玉征讨云南,那时他已不算年轻,但弓马娴熟,更兼识得几个字,在行伍中算是稀罕。一次扎营,他无意间说起次日天气恐有变化,竟被言中,引起了蓝玉的注意。后来才知,这李文显早年曾跟一个游方道士打过杂,胡乱学了些阴阳卜筮、观气望色的皮毛,自己又爱看些杂书,便常以此自诩。
蓝玉征战多年,刀头舔血,对神鬼之事未必深信,但对“天时”、“地利”、“气运”却有种武将特有的迷信与实用主义结合的态度。自云南班师后,每逢出兵、移营、操演,他便常让李文显“拣个吉时”,说来也怪,有时竟似有些灵验,至少无大错。久而久之,李文显便成了蓝玉亲兵中一个特殊的存在,不纯以勇力见长,倒像个随军的“阴阳先生”。
李文显自己也知,年岁已高,军中生涯快到尽头,心里盘算着,待这次随侯爷回京,便寻个机会,恳请侯爷恩典,让自己那已长大的儿子来代役,顶了这军户的差事,自己也好回家含饴弄孙。因此,他眼下行事越发谨慎,只求平稳,不想多生枝节。
一行人策马入山,暑气被浓荫滤去大半。山道曲折,泉声淙淙,偶尔传来古寺钟鸣,确能让人心神稍静。蓝玉信马由缰,并不刻意追求什么景致,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沿途的山石林木,心思却有些飘忽。
或许在漫无边际地想着回京后的盛大场面,陛下会如何封赏,太子会如何慰劳;或许在琢磨着府中又该添置些什么,方能匹配这“卫霍之功”的声望;又或许,一丝极其隐蔽的、连自己都未清晰察觉的念头——功高至此,位极人臣,前方似乎已无更高处可攀,这念头让他有些志得意满的餍足,又有些难以言喻的、仿佛盛宴将散的虚无。
李文显默默跟在队伍中后段,与周围精悍的年轻亲兵相比,他更显沉默与稳当。
行至一处山势较高、视野开阔的平台,蓝玉勒马停下。此处可远眺蓟州城郭如棋盘,更可望北方苍茫群山,天地之气似乎在此交汇。亲兵们散开警戒。山风拂过,掀起众人的衣袂。李文显原本平静望向远方的目光,忽然凝滞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眼,朝着北平方向极目望去,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默默测算。
蓝玉正眺望风景,享受着这份征服者巡视河山般的惬意,并未留意身后老兵的细微动作。倒是他坐下的骏马似乎有些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蓝玉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正好看到李文显那副专注凝望、手指在袖中微微掐算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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