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北平,燕王府,仁寿宫延春殿。
辰时已过,夏日的阳光已颇有热度,透过延春殿窗上那层素纱,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殿内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炉吐着淡淡青烟,燃着徐仪华喜爱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甜意的香,与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交织,构成王府内院宁静的晨间图景。
徐仪华已用过早膳,此时正坐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册厚重的典籍,纸张泛黄,边角微卷,上面的文字弯弯曲曲,并非汉字。她纤细的指尖正轻轻抚过一行墨迹,秀眉微蹙,神情专注。
身侧,侍立着一位老妇人。她约莫五十四五年纪,头发已花白了大半,在头顶挽成圆髻,插着两支银簪。面容宽阔,皱纹深深,一双眼睛却并未浑浊,平静而略带沧桑。她便是额伦珠,元顺帝第二任皇后——伯颜忽都皇后的乳母塔娜之女。
此刻,殿内静谧,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以及窗外持续不断的蝉鸣。
“额伦珠,”徐仪华抬起头,指尖点着书册上一处,“这书上提到元宫旧制,说后妃身边侍从的服饰皆有定制,仪仗颇盛。你在宫中时,可亲眼见过?这些侍从的冠服,究竟是何等规制?”
她声音清柔,带着请教之意。对于这位通晓蒙文、熟知元宫旧事的嬷嬷,徐仪华向来看重,不以寻常仆妇视之。自洪武十三年随燕王之国北平,皇后将额伦珠赐予她,这些年来,她时常这般请教,从蒙古风俗、历史典故到宫廷秘闻、北地山川形势,额伦珠总能娓娓道来,且言语谨慎,知无不言,言必有据,让她受益匪浅。
额伦珠微微躬身,语调平缓:“回王妃娘娘,老身确实见过。元宫旧制,皇后、妃嫔身边随侍的宫人,依主人位份高低,其人数、冠服皆有严格定制,不得僭越。皇后宫中的随侍宫人,定额二百八十人,皆戴‘步光泥金帽’,身着‘翻鸿兽刨袍’。妃位宫中的随侍二百人,戴‘悬梁七曜巾’,穿‘云肩绛缯袍’。至于嫔位的八十名随侍,则冠‘文縠巾’,衣‘青丝楼金袍’。这些近侍宫人,在宫中统称为‘控鸾昭仪’。” 她叙述这些时,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背诵一段与己无关的条文,眼中却映着窗外明亮的光,让人看不清深处是否有一丝涟漪。
徐仪华听得仔细,轻轻颔首:“步光、悬梁、文縠,皆是巾冠之名;翻鸿、云肩、楼金,当是袍服纹饰。仅从名目便可想见其繁复精巧。二百八十、二百、八十……这随侍人数,也颇为可观。这般严整的定制与华美的服饰,固然彰显天家气派,只是不知日常维系这般规制,所费几何?”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感慨,“不过,这些都已是前尘往事了。我读这些记载,有时倒觉得,透过这些服饰仪制的细节,或能窥见当年宫闱生活的一角风貌。”
额伦珠垂目道:“王妃明鉴。那些冠袍确实织绣精美,泥金耀目,尤其在朝会或节庆时,迤逦而行,颇为壮观。至于所费……宫中用度,自有章程,非老身所能知。如今回想,如同隔世之景了。”
徐仪华察觉她不愿多谈耗费之事,便也不再深究,转而问道:“今日初六,离七夕不远了。我读汉家典籍,七夕乞巧、拜织女、穿针楼,习俗繁多。不知当年在大都宫中,七夕又是如何过的?可有特别的风俗?”
额伦珠沉思了一会儿,缓缓道:“元宫之中,七夕乞巧亦是一桩雅事,尤以‘九引堂台’为最。此台专为七夕所设,乃宫女乞巧之所。”
她的声音平缓,将记忆深处的画面徐徐道来:“至夕,宫女们登临九引台,以五彩丝线穿那九孔针。规矩是,先穿完者为‘得巧’,迟者便为‘输巧’。输巧之人,需各出些微资财,赠与得巧者,以为庆贺。”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仿佛想起了某些久远的、还算平和的画面。
“不过,宫中规矩虽在,却也难免因人而异。” 额伦珠话锋微转,声音略低,“至大年间,洪妃娘娘宠冠后宫。有一年七夕,她不愿与诸嫔妃同台乞巧,便独占了那九引台,命人在台上结彩为楼,只带着亲近的宫官数人登楼玩乐。她们将彩绸剪碎,抛散台下,令未能上台的宫嫔拾取,以拾得彩色的艳淡来判定胜负。”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次日,洪妃便设下宴席,名为‘斗巧宴’,其实……那前一夜拾彩输了的人,便要受罚置办一席。老身虽未亲眼得见洪妃盛况,却也听闻,那几年的七夕,九引台下争拾彩绸的景象,有时比台上穿针更显……热闹。”
徐仪华静静听着,敏锐地捕捉到额伦珠言辞间那细微的停顿与含蓄。这“热闹”二字背后,恐怕不乏争宠、较量与无奈。宫中女子的悲欢,往往就寄托在这些节令游戏微妙的规则与胜负里。她轻轻叹息:“无论汉俗元风,穿针乞巧,本是为求一份心灵手巧的祈愿。这般一变,倒成了争荣夸耀、乃至责罚由人的‘斗巧’,失了本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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