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1931 第6章 鹰嘴崖的“发现”

下午的阳光，已经失去了正午的锐利，变得绵软无力，斜斜地穿过松林的缝隙，在鹰嘴崖下投下长长短短、明明灭灭的光斑。风似乎也停了，山林陷入一种屏息般的寂静，只有陈砚自己粗重的心跳声，擂鼓一样敲击着他的耳膜。

他蹲在那片颜色深暗的泥土旁，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着他内心的滔天巨浪。刚才指尖触碰到的、那不同于石头的坚硬与冰冷，还在神经末梢残留着清晰的回响。

金属！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用手乱挖，老郑的叮嘱言犹在耳。他转身拿过背包，从侧袋里小心地取出向老郑借来的那把小巧、刃口甚至有些圆钝的铁铲。这铲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柄被手掌磨得油亮。

他再次蹲下，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用目光仔细逡巡着这片深色区域的范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然后，他握紧铲柄，将锋利的铲尖避开刚才触摸到硬物的位置，从边缘开始，极其轻柔地、一层一层地刮开表面的浮土和腐烂的松针落叶。

泥土比想象中要湿润松软，带着一股浓郁的、带着腥气的土味。黑色的腐殖质、纠缠的草根、破碎的松针随着他的动作被翻掘出来，散发出更加浓烈的、属于时间和腐朽的气息。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手下埋藏的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个沉睡的、极易惊醒的灵魂。

每一铲下去，他的心都悬着，既期待看到什么，又害怕看到什么。

挖了大概十厘米深，一个小坑初具雏形。突然，“叮”

一声清脆又短促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砚的手猛地一抖，铲子差点脱手。他立刻停了下来，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分不清是累的还是紧张的。

找到了！而且，听这声音，绝不是普通的铁片！

他扔掉小铲子，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用手，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坑里的浮土向外扒拉。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这一次，面积更大，触感更清晰。那是一种带着弧度的、坚硬的曲面。

他的动作愈发轻柔，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手指一点点拂去覆盖在上面的泥土。渐渐地，一片扭曲、凹陷，但轮廓分明的黄铜色显露出来，上面覆盖着一层斑驳的、绿色的铜锈，像一块块顽固的苔藓，紧紧依附在金属表面。边缘处，有明显的磕碰和变形痕迹，仿佛经历过剧烈的撞击或挤压。

这是……

陈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颤抖着，用袖口使劲擦了擦那片铜锈最厚重的地方。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锈迹，发出“沙沙”的轻响。随着锈迹被抹去一些，底下隐约露出了刻痕！

他凑得更近，几乎将脸贴了上去。阳光恰好移动，一缕金光照亮了那片被擦拭过的地方。只见那黄铜的基底上，清晰地刻着几个虽然磨损、但依然可辨的繁体小字：川军

“真的是军号！”陈砚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干涩。

他双手并用，更加急切却又倍加小心地清理着周围的泥土。很快，一个完整的、尽管已经严重扭曲变形的军号喇叭口，呈现在了他的眼前。喇叭口的一侧甚至有一个不规则的撕裂口，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扯开。

他伸出双手，微微颤抖着，握住了这沉甸甸的、冰冷的历史信物。军号入手的分量远超他的想象，黄铜特有的密度感，以及那上面附着的、八十多年的沉寂与重量，几乎让他手臂一沉。喇叭口的内侧沾满了干涸板结的泥土，摸上去粗糙而冰凉。

他下意识地将军号举到眼前，眯起一只眼，对着阳光，试图看向那幽深的号管内部。里面黑黢黢的，像一条望不见底的时光隧道，只有靠近喇叭口的地方，能看到一些泥土和蛛网的痕迹，更深的地方，则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真的藏着什么未被言说的秘密。

巨大的兴奋和证实猜想的激动过后，一股更深沉的悲凉涌上心头。这不仅仅是一个物件，这是一个年轻生命曾经存在、曾经呐喊、最终可能在此沉寂的证明。

他将军号轻轻放在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目光重新投向那个土坑。军号被取出后，坑底露出了更多的细节。在军号原本覆盖的位置下面，隐约能看到一团深灰色的、与泥土几乎融为一体的织物。

陈砚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重新拿起小铲，以更甚于之前的谨慎，开始清理那团织物周围的泥土。

渐渐地，半截裤管的形状显露出来。布料是那种老式的、极其粗糙的深灰色棉布，厚重，但已经被岁月和微生物侵蚀得异常脆弱。裤腿靠近膝盖的位置，有一个不规则的破洞，边缘参差不齐。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在破洞的周围，以及更大面积的布料上，凝结着一片片已经变得硬邦邦的、颜色暗红近黑的硬壳，半截军裤

陈砚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他仿佛能看到，一个年轻的战士，拖着受伤的腿，或许就是靠着这鹰嘴崖，在这冰冷的土地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小心地用铲尖，想将这半截与泥土几乎长在一起的军裤稍微挑起来一点，看看下面是否还有其他东西。就在他轻轻动作的时候，“啪”一声轻响，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同样覆盖着厚厚锈迹的金属片，从军裤那残破不堪的口袋里滑落出来，掉在了坑底的泥土上。

陈砚瞳孔一缩，立刻俯身，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其捻了起来。

这是一个比硬币略大一圈的圆形铁片，边缘已经磨损得十分圆滑，正面的图案和文字大部分都被红褐色的铁锈覆盖了。他再次用袖子，蘸了点唾沫，用力擦拭着铁片的中央。

锈迹顽固，但在他的坚持下，渐渐地，几个模糊但依旧能辨认的凸起字迹，显露出来：川军xx独立旅

川军，陈砚喃喃念出这三个字，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向了头顶。

他握着这枚徽章，看着石头上那扭曲的军号，看着土坑里那染血的半截军裤，最后，目光落回到那幽深的、仿佛藏着无尽往事的军号管道。

风吹过松林，发出低沉的呜咽。陈砚蹲在鹰嘴崖下，感觉自己触摸到的，不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一段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历史。那个背着军号的年轻战士，似乎就站在不远处的光影里，沉默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