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刚罩住中京的飞檐,寒风就顺着瓦缝钻下来,刮得檐角铁马叮铃作响。裴文筠解下自己的素色披风,裹住梨溶月肩头时,指腹蹭过她耳坠上的银铃:“摘了吧,夜里风大,叮当作响招眼。”
梨溶月乖乖解下耳坠,指尖塞进他袖袋时,触到块冰凉的铜符——棱角在寒夜里透着刺骨的冷。“这是?”“前几日跟驿卒换的,北市夜巡要查。”他屈指叩了叩外使馆的角门,门轴“吱呀”吐出条缝,冷风卷着股甜香涌进来,倒比馆内的炭火气鲜活些。
北市的灯火早串成了长链,却被寒风刮得明明灭灭。刚拐过街口,梨溶月就往裴文筠身后缩了缩——卖糖画的老汉正哈着白气,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小兔子,糖浆遇冷瞬间凝住,琥珀色的兔耳朵上还沾着些碎雪粒(虽没下雪,檐角积的残雪被风卷着飘)。穿翻领胡服的商贩蹲在马灯下剖松子,指缝间漏下的碎壳被风卷着打旋,粘在隔壁摊位的毡帐上,冻得硬邦邦的。裴文筠护着她往人群里挤,鼻尖沁出的薄汗一遇冷风就凝了霜,眼角却扫过街角的夯土城墙——墙根新夯的土层冻得邦硬,砖缝里嵌着的草屑都成了冰碴,想来是开春前赶着修葺的。
“文筠你看!”梨溶月拽着他袖子跑到个卖琉璃的摊子前,指尖刚要碰那支蜻蜓簪子,就被摊主拦住:“姑娘莫碰,琉璃冻得脆,碰碎了不好说。”留络腮胡的契丹人操着生硬的汉话笑,“涿州来的料,透得能照见人影——就是不经冻。”裴文筠接过簪子,指腹擦过簪尾的云纹,冰凉的釉面硌得指尖发麻。忽闻马蹄声得得而来,他忙侧身挡在梨溶月身前,披风下摆被风掀起,扫过她冻得发红的脚踝。
是队巡夜的辽兵。领头的骑士勒着马缰,铁甲上的铜铃在灯影里晃,每晃一下都溅起些细碎的冰花。裴文筠不动声色亮了亮袖中铜符,目光却掠过高大的战马——马镫是实心铁铸的,踏在冻硬的石板上“笃笃”响,比汴梁禁军的制式沉了不少,想来是为了抗寒防滑。那骑士瞥了眼铜符,又扫过梨溶月鬓边凝着白霜的素银钗,喉咙里“唔”了声,拨转马头时,马蹄掀起的碎冰碴打在墙根,簌簌作响。
“吓我一跳。”梨溶月攥着他的手还在抖,指腹触到他掌心的薄汗,倒比自己的手暖和些。裴文筠松了口气,瞥见不远处的酒肆挑着“醉仙楼”的幌子,檐下羊角灯的光透过冻得发雾的角片,在地上映出模糊的光斑。“去那边歇歇,暖和些。”
酒肆里正热闹。穿窄袖袍的契丹贵族搂着歌姬划拳,案上的银壶倒得哗哗响,酒液溅在桌案上,瞬间凝了层薄冰;角落里几个汉商正用算盘珠子敲着桌面讨价,“这毛皮再压两成,我立马叫人拉绸缎来——天冷,晚了路就冻住了。”裴文筠点了壶马奶酒,酒盏刚凑到唇边,就见窗外飘起细碎的雪沫,虽没下雪,却是干冷的雪籽。街对面的箭楼黑黢黢的,箭孔里隐约有灯火移动,该是值夜的哨兵,铁甲上定是凝了层白霜。
“你看那卖胡饼的。”梨溶月用筷子指了指斜对着的摊子。摊主正用铁铲翻着饼,饼上的芝麻在火里蹦跳,香气裹着烟火气飘过来,竟在冷空气中凝成了可见的白雾。裴文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顿住——那摊主腰间系的革带,扣环是熟铁打的,冻得泛着青黑,样式和方才巡兵的甲胄扣如出一辙。
“时候不早了。”他放下酒盏,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三下,指节冻得有些发红。梨溶月会意,将没吃完的糖画揣进袖袋,糖霜沾在布上,瞬间就冻住了。两人并肩往回走,夜风卷着远处的梆子声,敲得城墙根的柳树枝沙沙响,枝桠上挂着的冰棱子时不时坠落,砸在地上碎成几截。裴文筠忽然停步,指着城墙垛口:“你看那垛口的间距。”梨溶月顺着望去,只见黑沉沉的墙垛像锯齿般排列,垛口边缘凝着层冰,“比汴梁的密些。”
“密三寸,箭射得更急。”他低声道,忽然攥紧她的手,“走,这边近,风小些。”两人拐进条窄巷,墙缝里的夜香花早谢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抖。快到使馆角门时,梨溶月忽然踮脚,往他鬓边别了片刚从墙根捡的柳叶——叶子早冻得干硬,一触就掉了半片。“方才你看城墙时,像只盯着猎物的鹰。”
裴文筠失笑,摘了那片碎叶塞她手里,指尖碰着她冻得冰凉的指腹:“那你就是拽着鹰爪子的小狐狸,冻得直抖还不肯松手。”角门“吱呀”开了道缝,他回头望了眼北市的灯火,那片光亮在寒夜里晃啊晃,像撒在冰面上的碎银,却不知底下藏着多少铁打的棱角,都冻得硬邦邦的。
天刚蒙蒙亮,廊下的冰棱还凝着霜,使馆外就传来车马轱辘声。裴文筠刚换好朝服,李池便掀帘禀报:“大人,勒国礼部侍郎带了人来,说是奉丞相之命送些晨食。”
他整理着袍角起身,正见那侍郎立在庭院里,一身紫袍沾着寒气,身后仆从捧着黑漆食盒,盒沿雕着缠枝莲纹。“裴使君早。”侍郎拱手时,指节冻得发红,“丞相听闻使君远来,恐北地寒重,特命下官送些热食——这奶酥是今早刚出炉的,还有驼羹,温着喝最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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