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门板重新闭合后的相对宁静中,又滑过去半个月。春意渐深,田野里的麦苗蹿高了一截,油绿油绿地铺展开,多少冲淡了些村庄上空无形的压抑感。风里带来的不再是刺骨的寒意,而是带着泥土苏醒气息和草木嫩芽清香的暖意。
爷爷的身体,在母亲日复一日的精心照料和空间泉水那润物无声的滋养下,恢复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虽然还不能下地干活,甚至久坐都会气喘,但他已经可以靠着被褥,在炕上坐一会儿,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不再只是沉默地望着屋顶,开始会问母亲一些家里琐事,问三个哥哥有没有惹祸,问地里的麦子长势如何。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微弱,但那份属于一家之主的、沉稳的语调,正在一点点回来。
奶奶腿上的浮肿消了大半,虽然走起路来还有些蹒跚,但已经可以比较自如地在院子里活动,帮着母亲喂鸡、择菜,甚至能坐在门槛里边晒太阳边纳几针鞋底。她脸上那种恍惚的神情不见了,虽然依旧苍老憔悴,但眼神清亮了许多,常常看着爷爷好转的样子,偷偷抹泪,嘴角却带着笑。
三个哥哥的变化最是明显。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压抑氛围在他们身上刻下的痕迹,正在被一种蓬勃生长的新力量悄然取代。建军个头似乎又蹿了一点,肩膀宽了些,干起活来像头不知疲倦的小牛犊,挑水、劈柴这些重活几乎全包了,还常常抢着帮建国和建党分担。建国依旧沉默,但眉宇间那股郁结的戾气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和沉稳,他跟着建军学干各种农活,学得又快又好,成了建军最得力的帮手。建党则彻底恢复了孩子心性,虽然依旧瘦小,但脸上有了红润,眼睛亮晶晶的,敢在院子里追逐偶尔飞过的蝴蝶,也会把从河边摸到的小鱼小虾(依然少得可怜)献宝似的拿给我看。
母亲是所有这些变化的核心和基石。她依旧清瘦,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和虚弱感减轻了许多。她的动作更加利落,眼神更加坚定,统筹着这个家的一切,将有限的资源和精力用到极致。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家人身体和精神上的好转,心中既欣慰又充满疑惑。她隐约觉得,除了爷爷退烧后心气顺了、家里压力减轻这些原因,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起作用。但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能归功于“老天爷总算开眼了”,或者“孩子们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最让她牵挂的,是远在县里、被“下放”到林场“改造”的父亲,张国锋。自从上次他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带走了家里仅存的一点盐,就再也没有音讯。母亲不知道他在林场过得怎样,是否也在挨饿,是否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油灯出神,心里一遍遍祈祷他能平安。
就在母亲几乎快要按捺不住,想托人(但又能托谁呢?)去打听消息时,父亲竟然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母亲刚把晒在外面的几件破衣服收进来,正准备做晚饭。我坐在门槛里边,看着建党用草茎编一只歪歪扭扭的蚂蚱。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沉重而略显迟疑的脚步声,停住了。随即,是轻轻的叩门声。
“秀兰……在家吗?”一个嘶哑得几乎变调、却又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母亲手里的衣服“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猛地转过身,眼睛死死盯住院门,身体僵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建党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疑惑地抬头。
“是……是爸?”建军从灶房探出头,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母亲如梦初醒,踉跄着冲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抽掉门闩,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
是父亲,张国锋。但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
他比上次离开时更加瘦削,简直可以说是形销骨立。身上那件原本合身的工装,此刻空荡荡地挂着,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还有几处被树枝刮破的口子。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被晒得黝黑粗糙,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眼神,充满了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近乡情怯的忐忑,以及一种深重的、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沧桑。
但他确确实实站在那里,活生生的,不是梦里。
父亲的目光,越过开门的母亲,先是急切地扫向堂屋,似乎想确认爷爷是否安好。当他的视线落在倚在炕头、虽然瘦弱但眼神清明的爷爷身上时,他浑身剧烈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不敢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光芒!随即,这光芒又被更深的水汽淹没。
然后,他的目光才落到母亲身上。他看着母亲虽然依旧清瘦,但气色明显好转、眼中神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样子,又是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随即被汹涌而来的愧疚和思念取代。
“秀兰……”他喉结滚动,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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