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兵退去已有数日。
汴梁城如同一棵被暴雨摧折后又顽强挺立的老树,虽伤痕累累,却终究缓过了一口气,重新焕发出生机。
街市恢复了往日的喧嚣,酒旗重新挂起,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也多了几分底气。
那些因战事阻隔在城外、或躲藏在京郊各处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到了城中。
这日午后,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荣国府后街的角门外。
正是迎春从前的大丫鬟司棋。
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棉布裙袄,肩上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焦虑。
她母亲住在城外庄子上,前些时日染了重病,她求了恩典回去照料,谁承想竟赶上金兵围城,这一耽搁就是将近一个月。
期间音讯断绝,她躲在庄子的地窖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喊杀声,日夜悬心,既担心母亲的病情,更担心府里那位懦弱善良、不知世事艰险的二姑娘。
好不容易等到金兵退去,道路稍通,她安顿好病情好转的母亲,便急匆匆赶了回来。
心中盘算着,二姑娘性子那般软糯,不知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在府里有没有受人欺负?
有没有暗自垂泪?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角门,抬手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婆子认得她,却露出惊讶的神色:“司棋姑娘?你怎么才回来?”
司棋顾不上寒暄,急急问道:“妈妈,府里可好?我们二姑娘可好?”
那婆子脸上神色更加古怪,咂咂嘴道:“府里还好,只是……二姑娘她……唉,你自己进去问老太太吧。”
司棋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快步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假山庭院,只觉得府中气氛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下人们看她的眼神也带着几分异样。
她无暇细想,径直去了贾母院子。
荣庆堂内,贾母正歪在榻上,由琥珀拿着小锤轻轻捶腿。
听闻司棋回来,贾母抬了抬眼,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倒是个有孝心的,只是回来得迟了。”
司棋跪在地上,心怦怦直跳:“老太太,奴婢……奴婢挂念二姑娘,不知姑娘现今……”
贾母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迎丫头……她已经出阁了。”
“出阁?”司棋猛地抬头,难以置信。
二姑娘的婚事,之前毫无风声,怎会如此仓促?
“是了,”贾母淡淡道,“嫁的是如今圣眷正隆的忠勇侯王将军。虽是做妾,但王将军待她……瞧着倒是不错。前些日子回门,气色精神都比在家时好了不少。”
忠勇侯?王将军?
司棋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她在城外也零星听到了些传闻,知道是位了不得的英雄守住了京城,却万万没想到,自家姑娘竟嫁给了这样一位人物!
还是做妾?
以二姑娘的性子,在那等煞神般的英雄府邸,岂不是更要被搓圆捏扁?
她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好半晌才消化掉这惊人的消息,讷讷道:“老……老太太,那奴婢……”
贾母看了她一眼:“你原是迎丫头的贴身丫鬟,既然回来了,便去将军府伺候她吧。那边府里规矩重,你去了要谨言慎行,好好服侍你姑娘,莫要给她惹麻烦。”
说罢,便让琥珀取了对牌,吩咐人带司棋去将军府。
司棋晕乎乎地跟着引路的婆子出了贾府,一路往城西走去。
越是靠近将军府,她的心越是悬得高。
那朱漆大门、持戈甲士,无不透着一股森严冷峻的气息,与贾府的富贵温柔乡截然不同。
通报之后,她被引了进去。
府内庭院开阔,布局简洁,不见太多繁复装饰,却自有一种肃穆规整的气度。
来往的丫鬟婆子步履轻快,神色恭谨,并无交头接耳之辈。
在绣橘的引领下,司棋来到了迎春居住的院落。
一进院门,便看见迎春正坐在廊下的秋千架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她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而宁静,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这……这是她那个总是低着头、眉宇间带着挥不去愁绪的二姑娘吗?
司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月余不见,姑娘竟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那份怯懦哀愁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内而外透出的安宁与从容,甚至……添了几分以往不曾有的明媚。
“姑……姑娘!”
司棋喉头哽咽,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迎春面前,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迎春闻声抬头,先是一愣,待看清是司棋,脸上顿时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忙放下书卷,伸手去扶:“司棋!是你!快起来!你……你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让我好生担心!”
她的声音温婉依旧,却多了几分中气,不再像以前那般细弱。
主仆二人执手相看,皆是泪眼婆娑。
迎春拉着司棋进了暖阁,吩咐小丫鬟端来热茶点心,迫不及待地问起司棋别后情形。
司棋抹着眼泪,将自己如何回家探母,如何遭遇兵乱,如何躲藏,又如何担心府里和姑娘的事情一一道来。
末了,她紧紧握着迎春的手,上下打量,犹自不敢置信:“姑娘,您……您真的没事?那王将军他……他没为难您吧?奴婢听说他……”
她想起市井间关于王程“煞神”、“冷面”的传闻,后面的话哽在喉间,问不出口。
迎春脸上微红,轻轻拍了拍司棋的手背,柔声道:“傻丫头,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将军他……待我极好。”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眼神却清亮而真诚,“他虽军务繁忙,平日话不多,但为人最是讲道理,重承诺。那日我进门,他便当着全府上下言明,既进了门,便是家人,只要安分守己,便无人可轻慢于我。
府里有鸳鸯姐姐打理,井井有条,晴雯妹妹性子爽利,常来与我作伴。饮食起居,无不精细周到。比起在府里时……”
她声音低了下去,没有再说,但司棋已然明白。
司棋听着迎春细数王程的种种“好”,看着她提及“将军”时眼中那不自觉流露出的依赖与光彩,心中震撼无比。
这哪里是她想象中的水深火热?
分明是找到了真正的倚靠!
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随即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欣慰。
她伺候姑娘多年,最知姑娘在贾府的委屈,如今见姑娘过得这般舒心,怎能不替她高兴?
“这就好,这就好……”司棋喃喃道,眼泪又落了下来,这次却是欢喜的泪。
主仆二人叙话直至傍晚,有丫鬟来传话,说侯爷过来了,今晚在二姑娘这里用饭安歇。
迎春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忙起身整理衣襟发鬓,又对司棋道:“将军来了,你随我一同去见礼。”
司棋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张地手心冒汗。
她跟着迎春来到外间,只见门帘一挑,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王程。
他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更显得肩宽腰窄,身形挺拔。
或许是回到了内宅,眉宇间的锋锐之气稍稍收敛,只是那深邃的目光扫过来时,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将军。”迎春上前一步,柔声见礼。
王程“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迎春身后的司棋身上。
迎春忙道:“将军,这是妾身从前在贾府时的贴身丫鬟,名叫司棋。前些日子因母亲病重回家照料,被战事阻隔,今日才回来。老太太已准了她过来伺候。”
司棋赶紧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奴婢司棋,叩见侯爷。”
王程打量了她一眼,见这丫鬟身形高挑,面容爽朗。
虽带着旅途劳顿之色,但眼神清正,行礼也颇有章法,便淡淡道:“既是从前服侍姑娘的老人,来了也好。你家姑娘性子柔善,你需更加尽心伺候,府里规矩自有鸳鸯告知于你,谨守本分即可。”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
司棋连忙应道:“是,奴婢谨记侯爷教诲,定当尽心竭力服侍姑娘,守好本分。”
王程不再多言,径自走到桌边坐下。
迎春亲自布菜,司棋也连忙上前帮忙。
一顿饭吃得安静,只偶尔有碗筷轻碰之声。
王程吃饭速度不慢,却并不显粗鲁,动作间自有法度。
迎春则小口吃着,不时悄悄抬眼看他,脸颊始终带着淡淡的红晕。
饭后,王程去了书房处理些公文。
迎春和司棋在内室等候。
烛光摇曳,映得室内一片暖融。
司棋看着迎春坐在梳妆台前,由小丫鬟卸去钗环,那眉眼间的柔顺与隐约的期待。
是她从未在姑娘身上见过的风情,心中不由也跟着泛起一丝涟漪,既为姑娘高兴,又隐隐有些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亥时初刻,王程回到了内室。
他已沐浴过,换了一身宽松的深色寝衣,发梢还带着些许湿气,更添几分随性的慵懒,但那周身迫人的气势却并未减少分毫。
司棋和绣橘连忙上前伺候。
司棋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这位名震京城的侯爷。
只觉得他身形高大,靠得近了,一股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和男性阳刚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让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手心里沁出薄汗。
她努力稳住心神,和绣橘一起,帮王程褪去外袍,整理床铺。
王程的目光偶尔扫过她,虽无甚表情,却让司棋觉得如同被实质的目光掠过,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
“这里不用你们了,都下去吧。”王程挥了挥手,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是。”绣橘乖巧应声,退了出去。
司棋看了一眼迎春,见姑娘微微颔首,这才低头行礼,轻手轻脚地退到门外,反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隔着门扉,她似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深吸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吹熄了廊下悬挂的灯笼,只留远处廊角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尽职地守在院中。
室内,烛火被拨得暗了些,只余下床榻边一盏小小的羊角灯,散发出朦胧昏黄的光晕。
迎春坐在床沿,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寝衣的丝绦,脸颊绯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胭脂色。
虽已不是初次,但每次面对王程,她依然会感到一种混合着敬畏与羞怯的紧张。
王程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垂眸看着她。
灯光下,她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如同受惊的蝶翼,细腻的肌肤透出诱人的红晕,那股子柔顺怯懦又带着一丝初绽风情的模样,格外能勾起人心底的某种冲动。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微砺,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迎春被迫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仿佛有暗流涌动,让她心尖一颤,呼吸都漏了一拍。
他俯下身,带着不容抗拒的气息,攫取了她的唇。
那不是温柔的缠绵,而是带着强势的掠夺与占有,如同他攻城掠地时的风格,精准,迅猛,不容置疑。
迎春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被这个吻搅得粉碎,只能被动地承受着,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良久,他才放开她。
迎春早已浑身发软,靠在他怀里微微喘息,眼波流转,水光潋滟。
王程将她打横抱起,放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床榻上。
帐幔被他随手扯下,隔绝了外界,也围拢了这一方私密而暧昧的空间。
羊角灯昏黄的光线透过帐子,变得愈发朦胧不清,只能依稀勾勒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衣物窸窸窣窣地褪去,微凉的空气触及肌肤,引起一阵战栗,但随即便被更灼热的体温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雨歇。
王程翻身躺到一旁,胸膛微微起伏。
迎春蜷缩在他身侧,浑身绵软无力,脸颊贴着他汗湿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声,沉稳而令人安心。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睡去,而是伸出手,抚了抚她汗湿的鬓发。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迎春心中微微一暖,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满足。
她悄悄抬起手臂,环住他精壮的腰身,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窗外,月色如水。
廊下守夜的司棋,听着屋内隐约传出的、早已平息下去的动静,脸上莫名有些发烫,心中却是为姑娘感到由衷的踏实。
这将军府的日子,或许真的与别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