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子时三刻。
荣国府荣禧堂后院的暖阁里,此刻灯火通明。
窗外是深冬的寒夜,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可屋内却被四个铜炭盆烘得暖如春日,酒菜的香气混合着炭火气,弥漫在雕梁画栋之间。
八仙桌上摆着七八个残羹冷炙的碟子:烧得红亮的东坡肉只剩半块,清蒸鲈鱼只余骨架,糟鹅掌、胭脂鸡丁、芙蓉虾球也所剩无几。
三四个空了的酒壶歪倒在桌角,另一壶三十年陈的绍兴女儿红正被王子腾捧在手里,往自己的青玉杯里斟。
“来,再……再满上!”
王子腾舌头已经有些大了,面色酡红,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绯色云纹锦袍——这是官复原职后新做的,腰间玉带上悬着金鱼袋,彰显着他正三品兵部郎中的身份。
虽然品级比从前低了两级,可如今朝中实权在握,那股得意劲儿是藏也藏不住的。
贾赦坐在他左手边,一张老脸笑得满是褶子,殷勤地又夹了块鹿肉到他碗里:“舅兄,尝尝这个,今儿特意让厨房用枸杞、当归炖的,最是滋补。”
贾政坐在右手,神色要内敛些,但也举杯道:“子腾兄此番重获圣眷,实乃贾家之幸。日后朝中,还望多多提携。”
最下首的贾珍更是谄媚,亲自起身给王子腾斟酒:“舅舅如今是定王殿下跟前第一红人,我们贾家全仰仗舅舅了!”
王子腾哈哈大笑,一仰脖又将杯中酒饮尽。
酒意上涌,他索性解开领口两颗盘扣,露出里面绣着暗纹的中衣领子。
那双因半载牢狱之灾而略显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提携?那是自然!”
他拍着桌子,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你们知道吗?这半个月,朝中那些曾经跟着王程的,李纲、李斌、南安郡王……全都被拔了!兵部、户部、礼部,现在全是我们的人!”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在空中乱点:“秦相说了,这只是开始!等过了年,御史台、大理寺、枢密院……一个一个,全要换成自己人!”
贾赦听得心花怒放,连声道:“好!好!舅兄英明!那王程小儿,当初那般折辱我们,如今也该让他尝尝滋味了!”
贾政却微微蹙眉,斟酌着道:“子腾兄,王程毕竟在北疆立了大功,野狐岭十万敌军被围,不日即可全歼。这般战功,陛下岂会……”
“战功?”
王子腾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眼中闪过怨毒的光芒,“战功再大,也得有命回来领赏!”
这话说得阴森,屋内温度仿佛骤然降了几度。
贾珍心头一跳,下意识压低声音:“舅舅的意思是……?”
王子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灌了一大口酒。
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他也顾不上擦,只是用那双发红的眼睛盯着跳动的烛火,声音压得极低,却又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你们以为,定王殿下为何这般急着清洗朝堂?真只是为了对付王程?”
他顿了顿,环视三人,见他们都屏息凝神,才一字一顿道:
“殿下……有复位之心。”
“哐当——”
贾政手中的筷子掉在碟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贾赦也呆住了,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酒水洒出来濡湿了衣袖也浑然不觉。
只有贾珍,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迸射出狂喜的光芒——那是赌徒看到翻盘机会时的眼神。
“舅、舅兄……”
贾赦声音发颤,“这话……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陛下他……他老人家还在呢……”
“皇上?”
王子腾冷笑,“整日沉迷书画,连朝会都懒得上,军国大事全交给定王处置。这样的皇上,还能当几年家?”
他凑近了些,酒气喷在三人脸上:“秦相说了,陛下……我是说今上,身子骨其实一直不太好,这些年全靠药吊着。
去年冬天那一场大病,你们以为真痊愈了?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贾政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可……可定王殿下毕竟已经退位,若要复位,岂不是……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谋逆?”
王子腾嗤笑,“政老兄,你太迂腐了!定王本就是嫡长子,当年继位名正言顺。后来北狩被俘,那是时运不济,不得已禅位给太上皇。如今既已归来,复位有何不可?”
他越说越兴奋,索性站起身,在暖阁里踱起步来,步子有些踉跄,却带着一股疯劲儿:
“你们想想,定王复位,我等就是从龙功臣!到时候,什么王程,什么秦王府,全都得跪下来磕头!”
他猛地转身,指着贾赦三人:“你们贾家,如今是什么光景?爵位丢了,官职没了,门庭冷落,连下人都敢偷懒耍滑!可若赌这一把——”
他眼中迸射出贪婪的光芒:“荣国公的爵位,说不定都能挣回来!到时候,你们就是真正的国公府,比从前还要风光百倍!”
这话像一剂猛药,狠狠扎进三人心里。
贾赦呼吸急促起来,眼中闪过挣扎——他太想夺回爵位了,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号,更是他在勋贵圈子里立足的根本。
贾珍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宁国府虽然没丢爵位,可贾蓉被俘,声势一落千丈。若能成为从龙功臣……
只有贾政,脸色越来越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想起半年前,贾家因站错队而遭遇的灭顶之灾——贾琏战死,贾蓉被俘,自己丢官罢职,全家差点被抄家问斩。
若非王程看在探春她们的面子上手下留情,贾家早就完了。
那种恐惧,至今还在梦中萦绕。
“子腾兄,”贾政艰难开口,声音干涩,“此事……此事风险太大。定王殿下虽有野心,可皇上尚在,今上……今上身体究竟如何,也未可知。况且秦王在北疆手握重兵,若他……”
“王程回不来了!”
王子腾厉声打断,眼中闪过怨毒的快意,“你以为野狐岭那十万敌军是吃素的?就算他能赢,也得脱层皮!
到时候,朝中已是我们的人掌权,他一个武夫,还能翻起什么浪?”
他走到贾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政老兄,我知道你怕。可富贵险中求!当初你们若肯早早站队,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如今机会又来了,难道还要错过?”
贾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暖阁里一时死寂。
只有炭火噼啪,烛花炸裂。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北风呼啸着穿过庭院,吹得檐下灯笼剧烈摇晃,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