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程回到主院时,薛宝钗已在厅中等候。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织金缠枝莲纹褙子,下配月白马面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一支点翠蝴蝶簪,端庄娴雅。
“王爷。”见王程进来,她起身行礼。
“坐。”
王程在主位坐下,“这么早过来,有事?”
薛宝钗重新坐下,语气温和:“妾身来请示,李姨娘那边的份例该如何安排?还有,要不要拨几个丫鬟婆子过去?听雨轩如今只有燕儿一人伺候,怕是忙不过来。”
王程端起丫鬟奉上的茶,抿了一口:“按侧妃的份例给。丫鬟婆子……你看着安排,挑几个本分的。”
薛宝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侧妃的份例?
李师师只是一个侍妾,按规矩只能享受侍妾的待遇。
侧妃的份例,那可是仅次于正妃的。
“王爷,这……恐怕不合规矩。”她委婉提醒,“李姨娘毕竟是……”
“毕竟是官家赐的。”
王程接话,“份例给足了,面子上才好看。至于规矩……秦王府的规矩,本王说了算。”
薛宝钗明白了。
王爷这是要做给外面看——皇帝赏赐的美人,他欣然接受,并且厚待。
既是给皇帝面子,也是彰显王府的气度。
“妾身明白了。”
她点头,“那今日便按侧妃的份例送去。丫鬟婆子,妾身会挑四个伶俐的过去——两个贴身伺候,两个负责洒扫。”
“嗯。”王程放下茶盏,“还有事?”
薛宝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王爷,李姨娘的身份特殊,府中难免有些议论。妾身会约束下人,但……有些人,妾身怕是管不到。”
她指的是府里其他女眷。
王程明白她的意思。
李师师是皇帝旧宠,如今入府为妾,赵媛媛、贾探春、尤三姐她们,心里难免会有想法。
“王妃那边,本王会去说。”
王程道,“其他人……你该管的要管。若有人不服,让她们来见本王。”
这话给了薛宝钗底气。
“是,妾身知道了。”
薛宝钗告退后,王程在厅中坐了片刻,然后起身往栖梧堂走去。
栖梧堂是赵媛媛的住处,位于王府中轴线东侧,是除了王程的主院外,最大最气派的院落。
王程到时,赵媛媛刚用过早膳,正由蕊初陪着在院中赏菊。
秋雨初歇,院中几盆金丝皇菊开得正盛,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王爷?”见王程进来,赵媛媛惊喜地迎上前,“您怎么来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折枝梅的宫装,发髻上簪着象征秦王妃身份的九翚四凤冠,雍容华贵。
王程握住她的手:“来看看你。昨夜睡得好吗?”
赵媛媛脸一红,轻声道:“还好。王爷昨夜……在听雨轩?”
“嗯。”
王程坦然承认,“官家赐的人,总要给些体面。”
赵媛媛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但很快便掩饰过去。
她挽着王程的手臂,柔声道:“妾身明白。李姨娘……妾身会善待她的。只是王爷,她毕竟是官家……”
“我知道。”
王程打断她,“所以你要多留个心眼。王府内院的事,交给你和宝钗。李师师那边,面上要过得去,但不必太亲近。”
赵媛媛心中一动。
王爷这话的意思是……李师师不可信?
“妾身明白了。”她郑重道,“会小心行事的。”
王程点了点头,陪她在院中走了走,说了些闲话,便离开了。
看着王程离去的背影,赵媛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娘娘,”蕊初轻声道,“王爷对您还是上心的。这一大早就过来看您……”
“上心?”赵媛媛苦笑,“他是来提醒我,要我提防李师师。”
她走到一盆金菊前,伸手抚过花瓣。
“李师师……当年名动汴京的绝代佳人,连父皇都为之倾倒。如今入了王府,怕是要掀起波澜了。”
蕊初低声道:“娘娘是正妃,她不过是个侍妾,再怎样也越不过您去。”
“正妃?”赵媛媛摇头,“在这秦王府,正不正妃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的心。”
她想起昨夜,王程宿在听雨轩。
虽然知道那是政治需要,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泛酸。
“走吧,去蘅芜苑。”赵媛媛转身,“宝丫头那边,得通个气。”
---
同一时间,蘅芜苑。
薛宝钗正在看账本,莺儿在一旁伺候笔墨。
“姑娘,李姨娘那边的份例已经送去了。”
莺儿禀报,“按侧妃的规格,四季衣裳各四套,首饰头面两套,月例二十两。丫鬟婆子也挑好了,都是老实本分的。”
薛宝钗头也不抬:“知道了。人送过去时,可说了什么?”
“李姨娘很客气,还赏了荷包。”
莺儿道,“不过……奴婢看她那气色,昨夜怕是……”
薛宝钗手中的笔顿了顿。
她自然明白莺儿的意思。
李师师昨夜侍寝,今晨王府就按侧妃的份例厚待,这其中的意味,明眼人都懂。
“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薛宝钗淡淡道,“李姨娘是王爷的人,咱们做下人的,做好本分便是。”
“是。”莺儿连忙应道。
这时,外头丫鬟通报:“王妃娘娘来了。”
薛宝钗连忙起身相迎。
赵媛媛带着蕊初进来,两人互相见礼后,在厅中坐下。
“宝妹妹在看账?”赵媛媛看了眼桌上的账本。
“是,正好看到九月府中用度的明细。”
薛宝钗让莺儿收走账本,奉上茶点,“王妃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赵媛媛喝了口茶,轻叹一声:“还不是为了李姨娘的事。”
她将王程早上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道:“王爷的意思很明白,李师师不可全信。咱们面上要过得去,但心里得提防。”
薛宝钗点头:“妾身明白。今早王爷也吩咐了,按侧妃的份例给。妾身已照办了。”
“你办事,我放心。”
赵媛媛握住她的手,“只是宝妹妹,咱们姊妹在这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师师来了,府里怕是不会太平了。”
薛宝钗反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姐姐放心,有王爷在,有咱们姊妹同心,任谁也掀不起大浪。”
话虽这么说,两人心中却都明白。
李师师的到来,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涟漪已经开始扩散。
---
听雨轩。
李师师看着送来的四季衣裳和首饰头面,心中百感交集。
侧妃的份例。
王程果然说到做到,给了她足够的体面。
“姨娘,这些衣裳料子真好。”
燕儿抚摸着那匹云锦,眼中满是欢喜,“这颜色也衬您。”
李师师拿起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在手中把玩。
这支步摇做工精致,点翠的颜色鲜艳欲滴,一看就是上品。
“王爷厚待,咱们更要谨言慎行。”
她放下步摇,对燕儿道,“新来的丫鬟婆子,你多留意着。谁勤快,谁偷懒,谁爱嚼舌根,都要心里有数。”
“是。”燕儿应道,“奴婢会盯着的。”
正说着,外头传来丫鬟的声音:“李姨娘,尤姨娘来了。”
尤姨娘?
李师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尤三姐。
“快请。”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起身相迎。
尤三姐穿着一身石榴红骑装改良的裙装,头发高高束起,插着一支金镶玉簪子,英姿飒爽中带着妩媚。
她一进来,就上下打量李师师,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你就是李师师?”
尤三姐开门见山,“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美人胚子。”
李师师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笑着行礼:“尤姨娘过奖了。妾身初来乍到,还未去拜见各位姐姐,倒劳烦尤姨娘先来了。”
“什么拜见不拜见的。”
尤三姐摆摆手,在椅子上坐下,“咱们府里没那么多规矩。我听说你来了,就过来瞧瞧。”
她说着,又仔细看了看李师师:“听说你以前是官家身边的人?”
这话问得直接,李师师心中微紧,面上却依旧带笑:“是。蒙官家不弃,在樊楼时多得照拂。”
“哦——”
尤三姐拉长了声音,眼中闪过狡黠,“那你怎么又到王府来了?”
李师师笑容不变:“官家体恤王爷辛劳,特赐妾身伺候王爷。这是妾身的福分。”
“福分?”尤三姐挑眉,“我看是麻烦吧。”
李师师笑容僵了一下。
尤三姐却像是没看见,自顾自说道:“你这样的身份,进了王府,不知多少人盯着呢。王妃那边,宝姐姐那边,还有探春那丫头……怕是都没睡好觉。”
她站起身,走到李师师面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说话直,你别介意。在这王府里,想要过得好,光靠王爷的宠爱不够,还得有姐妹帮衬。”
李师师看着她,眼中闪过讶异。
尤三姐这话……是在示好?
“尤姨娘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尤三姐直起身,恢复了大嗓门,“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我尤三姐最看不得有人欺负女人——哪怕你是官家送来的。”
说完,她摆摆手:“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来去如风。
李师师站在厅中,看着尤三姐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个尤三姐……似乎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姑娘,”燕儿小声道,“这位尤姨娘,看着倒是爽快人。”
“爽快?”李师师摇头,“能在这王府立足的女人,哪有简单的。”
她走回内室,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秦王府的水,果然很深。
王妃赵媛媛,端庄雍容,是正室。
薛宝钗,温婉精明,掌管家务。
贾探春,英气果决,有军职在身。
尤三姐,泼辣爽直,却也不乏心机。
还有那位林黛玉,虽然病弱,却是王爷亲自从荣国府接来的,听说极为看重。
而她李师师,顶着“皇帝旧宠”的身份,看似风光,实则步步危机。
“燕儿,”她轻声道,“从今日起,咱们要更加小心。这王府里,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人拿去做文章。”
“是。”燕儿郑重应道。
李师师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抚摸脸颊。
二十七岁了。
在风月场中,这已是“老”的年纪。
可在这秦王府,她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
延福宫。
赵佶看着李师师送来的信,眉头紧锁。
信很短,内容也很空泛,只说“一切安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消息。
“她就写了这些?”赵佶问跪在下首的陈公公。
“回官家,就这些。”
陈公公低声道,“送信的小太监说,李姑娘……李姨娘很谨慎,写完后还特地嘱咐,若是信丢了或被人截了,也不会惹麻烦。”
赵佶将信纸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王程接纳了李师师,并且给了侧妃的待遇——这个消息他早知道了。
秦王府里有他的眼线,虽然进不了核心,但这种表面消息还是能传出来的。
可这恰恰让他更加不安。
王程的反应太“正常”了。
正常得……不正常。
若他推拒,说明心中有鬼。
若他欣喜若狂,说明贪图美色。
可他偏偏选择了最“得体”的方式——欣然接受,厚待赏赐,给足了皇帝面子。
这种滴水不漏的反应,让赵佶心里那根刺越扎越深。
“桓儿呢?”他问。
“殿下在偏殿候着。”梁师成连忙道。
“叫他进来。”
片刻后,赵桓快步走进来,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赵佶将李师师的信递给他,“你看看。”
赵桓接过,快速浏览一遍,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李师师这是什么意思?敷衍了事?”
“她不敢不敷衍。”
赵佶冷笑,“王程不是傻子,她若真敢传递消息,怕是活不过三天。”
赵桓将信放下,迟疑道:“父皇,那咱们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
“走没走错,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赵佶站起身,走到窗前,“李师师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该怎么选。如今她刚进王府,自然要小心谨慎。等站稳了脚跟……”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赵桓眼中闪过喜色:“父皇的意思是,李师师暂时蛰伏,等取得王程信任后,再……”
“朕什么都没说。”
赵佶打断他,“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也不要再插手了。”
“是。”赵桓连忙应道。
但他心中却另有打算。
李师师这颗棋子,既然已经布下,就不能白费。
王程……
赵桓眼中闪过阴冷的光芒。
北疆的功劳再大,也大不过君臣名分。
这大宋的天下,终究是赵家的。
---
秦王府,听雨轩。
李师师站在窗前,看着渐渐暗下的天色。
燕儿从外头进来,低声道:“姑娘,信送出去了。”
“嗯。”李师师淡淡应了一声。
“姑娘,”燕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咱们真的……要替官家做事吗?”
李师师回头看她,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你觉得呢?”
燕儿咬了咬唇:“奴婢觉得……王爷待姑娘不错。若是背叛王爷,将来……”
“将来不会有好下场。”李师师接话,“所以,咱们谁也不替。”
她走回桌边坐下,轻声道:“燕儿,你记住。在这王府里,咱们唯一要效忠的,就是王爷。
官家那边……应付过去就是了。真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你知道该选谁。”
燕儿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李师师看着跳跃的烛火,心中却并不轻松。
应付?
谈何容易。
赵佶不是好糊弄的,王程更不是。
她就像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至少现在,王程还愿意护着她。
这就够了。
夜深了。
李师师吹熄烛火,躺在床上。
窗外秋风萧瑟,吹得落叶沙沙作响。
她闭上眼,想起昨夜王程的体温,想起他有力的臂膀,想起他深邃的眼睛。
那个男人……
或许,投靠他,真的是正确的选择。
至少,他比赵佶更有担当。
李师师翻了个身,渐渐沉入梦乡。
而在王府另一处,王程的主院里,烛火还亮着。
王程站在书房窗前,手中拿着一份密报。
是岳飞从云州送来的。
克烈部的骚扰越来越频繁,显然是在试探宋军的底线。
“王爷,”张成低声道,“岳将军请示,要不要反击?”
王程将密报放在桌上,淡淡道:“告诉岳飞,小股骚扰,击退即可。不要追击,暂时不要扩大事端。”
“是。”
“还有,”王程转身,“派人盯着听雨轩。李师师的一举一动,都要报给我。”
张成愣了一下:“王爷不信她?”
“信与不信,要看她的表现。”
王程目光深邃,“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但聪明人,往往也最容易自作聪明。”
张成明白了:“属下会派人盯着的。”
王程点了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王程走到地图前,看着北疆那片广袤的土地。
金国,蒙古,西夏……
外患未平。
朝中,赵佶,赵桓,还有那些文臣……
内忧又起。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