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汴梁,秋意已深。
秦王府门前那对石狮子威严依旧,只是檐下挂着的几盏红纱灯已换成了防风防雨的牛皮灯笼,昭示着季节的更替。
辰时三刻,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王府侧门外停下。
车帘掀起,先下来一个穿着灰布棉袍、头戴毡帽的老仆。
他手脚麻利地从车里搬下两个红漆木箱,又转身搀扶车内之人。
赵桓从车上下来时,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头上戴着同色的暖耳,整个人看起来比数月前胖了些,脸色却依旧蜡黄。
他的背微微佝偻着,下车时还踉跄了一下,被老仆及时扶住。
“爷,小心脚下。”老仆低声道。
赵桓站稳后,抬头看向秦王府那巍峨的侧门,眼神复杂。
门房处早有管事迎上来——是张成手下的一个年轻管事,姓周,二十出头,办事却极稳妥。
“见过……赵老爷。”
周管事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却疏离,刻意避开了“太上皇”这个尴尬称呼。
赵桓脸上堆起笑容,连连拱手:“不敢当不敢当。劳烦周管事通禀一声,就说……赵某求见秦王,特地来谢王爷的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
周管事侧身让开:“王爷早有吩咐,赵老爷来了直接请进。请随我来。”
赵桓连忙道谢,又示意老仆将那两个箱子抬上。
箱子颇沉,老仆一人抬一个有些吃力,周管事见状,招呼两个门房小厮帮忙。
一行人穿过侧门,绕过影壁,沿着游廊往内院走去。
秦王府内,秋色正浓。
廊外的菊花开得正盛,金黄、雪白、紫红,各色纷呈。
几株晚桂尚有余香,在清冷的空气中幽幽浮动。
赵桓低着头,目光却悄悄打量着四周。
亭台楼阁,飞檐斗拱,无不精致气派。
往来仆役丫鬟,步履轻快,神色从容,显然规矩严明却又非死气沉沉。
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皇宫——奢华有余,却总少了这份井然有序的生气。
更让他心惊的是,一路走来,遇见的侍卫不多,但个个腰杆笔直,眼神锐利,即使在王府内院,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警觉。
这哪里是寻常王府?分明是一座兵营!
赵桓心头那根刺,又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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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听涛轩。
这是王程日常会客的一处水榭,临着一方不大的池塘,此时残荷未尽,几尾红鲤在枯叶间游弋。
王程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外罩同色大氅,正负手立于窗前,看池中游鱼。
张成快步进来,低声道:“爷,赵桓到了,带着两个箱子。”
王程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他进来吧。箱子不必抬进来,你验过就是。”
“是。”
片刻后,赵桓被引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哽咽:“赵桓拜见秦王殿下!谢王爷救命之恩!”
这一揖,几乎要将腰弯折。
王程上前两步,虚扶一把:“赵公不必多礼。请坐。”
他称呼“赵公”,既非“陛下”,也非“太上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赵桓直起身,眼眶已经红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才在客位上小心坐下,只坐了半边椅子。
周管事奉上茶点,退至门外。
“王爷……”
赵桓端起茶盏,手微微发抖,“我这条命,是王爷给的。若非王爷在北疆浴血奋战,逼得金国议和,朕……我怕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他说着,眼泪又掉下来,是真哭——想起在金国受的那些屈辱,如何能不哭?
“赵公言重了。”王程语气平淡,“议和乃是朝廷决策,本王不过尽武将本分。”
“不!不不不!”
赵桓连连摇头,情绪激动,“我心里清楚!金人岂是轻易肯放人的?若非王爷杀得他们胆寒,他们怎会松口?王爷这是……这是救了我一命啊!”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脸,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平复。
“我今日来,一是谢恩,二是……请罪。”
他站起身,又要行礼,被王程抬手制止。
“赵公这是何意?”
赵桓红着眼眶,声音凄楚:“我昏聩无能,丧师辱国,致使陛下蒙尘,江山动荡……本应万死以谢天下!
可……可陛下仁慈,念在血脉亲情,只让我闭门思过……每每思之,痛彻心扉!”
他捶打着胸口,涕泪横流:“我知道,朝中不少人……包括王爷您,怕是都瞧不起我这个废物。我不敢辩驳,只求王爷……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日后王爷但有所命,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悔恨交加、只想苟活余生的废帝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王程静静看着他表演,待他哭得差不多了,才缓缓道:“赵公既已归来,往事不必再提。好生将养身体,安度余生便是。朝廷……自有法度。”
这话听起来是安慰,实则划清了界限——你安分过日子,别想别的。
赵桓如何听不出来?
他心中暗恨,脸上却愈发卑微:“是是是,王爷教训的是。我不敢再有他想,只求……只求能偶尔来向王爷请教,聆听教诲,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说着,他指了指门外:“知道王爷什么都不缺,但……总是一份心意。那两箱子里,一箱是我从前收藏的几件古玩字画,不值什么,但都是真品;另一箱是上好的老山参和鹿茸,给王爷补补身子。王爷为国操劳,千万保重啊!”
他眼中满是“真诚”的关切。
王程点了点头:“赵公有心了。”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赵桓绝口不提朝政军事,只问王程在北疆可习惯,夸赞王府气派,又说自己如今每日抄经念佛,为阵亡将士祈福云云。
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约莫两刻钟后,赵桓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又深深一揖:“王爷保重……改日再来请安。”
王程送到听涛轩门口,便停步:“张成,送赵公。”
“是。”
张成引着赵桓往外走。
直到走出王府侧门,上了马车,车帘落下,赵桓脸上那卑微讨好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屈辱、怨恨和阴冷的狰狞。
他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胸膛起伏。
方才在王府里,每一刻都是煎熬。
看着王程那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赵桓只觉得自己的所有伪装都无所遁形。
“王程……”他喃喃自语,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今日的威风,他日……朕必百倍奉还!”
马车缓缓驶离秦王府,朝着皇宫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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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延福宫。
这是赵佶常住的一处宫苑,比起大庆殿的庄严,更显清雅闲适。
此时已近午时,赵佶刚用过午膳,正由两个美貌宫女伺候着漱口净手。
他穿着常服,外罩一件绣着松鹤延年的绛紫色锦袍,气色红润,眉眼间依旧是那股子风流天子的闲适。
只是细看之下,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警惕。
“陛下,赵……赵桓求见。”内侍梁师成低声禀报。
赵佶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让他进来吧。”
“是。”
片刻后,赵桓低着头,快步走进来,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儿臣赵桓,叩见陛下!”
赵佶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这是他的长子,曾经的大宋皇帝,如今却成了这副德行。
“起来吧。”他挥挥手,示意宫女退下,“赐座。”
赵桓谢恩,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依旧只坐半边。
“身体可好些了?”赵佶问,语气还算温和。
“托父皇洪福,好多了。”赵桓连忙道,“儿臣今日……去了一趟秦王府。”
赵佶眉梢微动:“哦?去做什么?”
“谢恩。”赵桓低下头,“若非秦王,儿臣回不来。这份恩情,总要当面谢过。”
他说得诚恳,赵佶点了点头:“是该如此。王爱卿确是我大宋的柱石。”
“是,秦王功高盖世,天下皆知。”
赵桓附和道,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只是……父皇,儿臣在秦王府,所见所闻,心中……着实有些不安。”
赵佶喝茶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不安什么?”
赵桓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了:“陛下,秦王府的规制……已远超亲王。府中侍卫,皆是百战精锐,眼神凶悍,不似家仆,倒像野战之兵。
往来仆役,规矩森严,令行禁止,这哪里是王府?分明是……小朝廷啊!”
他观察着赵佶的神色,继续道:“儿臣还听说,北疆诸将,只知有秦王,不知有朝廷。
幽云十六州的官员任免,钱粮调度,皆由秦王一言而决。这……这岂是臣子该有的权力?”
赵佶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这些事,他何尝不知?
只是王程势大,又刚立下不世之功,他不好发作罢了。
“王爱卿忠心为国,这些……都是为了北疆稳定。”赵佶淡淡道,像是在说服自己。
“陛下!”
赵桓忽然跪倒在地,叩首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古往今来,功高震主者,又有几个……不起异心?”
他抬起头,眼中含泪:“陛下,儿臣不是要离间君臣,实在是……担忧社稷啊!秦王如今如日中天,军中威望无人能及,若他真有二心……谁能制之?”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赵佶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他这些日子,何尝不是夜夜辗转,担心此事?
王程太强了。
强到让他这个皇帝,都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