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那一闹,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黛玉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
当夜,她发起了高烧,意识模糊,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剧烈咳嗽,痰中带血越来越多。
潇湘馆里灯火通明,丫鬟们进进出出,端水送药,人人脸上都带着惶急。
贾母守了半夜,被王夫人劝着回去歇息,可回去也睡不着,天未亮就又来了。
王夫人亲自煎药,邢夫人、李纨等人也来探望,可看着黛玉那气若游丝的模样,都是摇头叹息。
大夫又请了几位,有太医院退下来的老御医,也有京城有名的名医。
诊脉后,说法大同小异:“忧思伤脾,郁怒伤肝,气血两亏,心脉受损……病根已深,非寻常药石可速效。”
开了方子,无非是些人参、茯苓、当归、白芍等补气养血、疏肝解郁的药。
药灌下去,却如石沉大海,不见起色。
紫鹃和雪雁日夜轮守,眼睛都哭肿了。
看着姑娘一日日消瘦下去,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她们的心像被放在油锅里煎。
“这样下去不行……”紫鹃擦干眼泪,对雪雁道,“得想别的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雪雁啜泣,“最好的大夫都请了……”
紫鹃咬着嘴唇,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那个在荣国府最危急时刻出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
“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她低声说。
“谁?”
“秦王,王程。”
紫鹃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你可还记得,当初府里那么大的祸事,老爷他们都以为要完了……他一定有办法!他连二姑娘中毒都能治,连金国十万大军都能破,姑娘这病……或许他有法子!”
雪雁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咱们怎么见得到秦王?王府门禁森严,咱们只是丫鬟……”
“去找宝姑娘!”
紫鹃下定决心,“宝姑娘如今是秦王的侧妃,她心善,又和姑娘有旧日情分。咱们去求她,她不会不管的!”
两人商量定,紫鹃让雪雁和春纤好生照看黛玉,自己匆匆换了身衣裳,从角门出了荣国府,往秦王府方向去了。
秦王府,西跨院“蘅芜苑”。
薛宝钗正在查看这个月的账目。
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浅碧色襦裙,未戴贵重首饰,只簪了支白玉簪,显得清爽利落。
手边摆着算盘和账册,她看得仔细,不时提笔勾画。
莺儿在一旁伺候着,轻声禀报些琐事:“……听雪轩那边,凤姨娘说想要些厚实的料子做冬衣,给惜春姨娘也备上;探春姨娘前日要的兵书,张管事已经寻到了,下午就送来;
三姑娘昨儿在校场练刀,不小心划破了手,已请医官看过了,无大碍……”
宝钗点头记下,正要说话,外头小丫鬟禀报:“姨娘,荣国府潇湘馆的紫鹃姑娘求见,说是有急事。”
宝钗一怔。
紫鹃?黛玉身边的贴身丫鬟?
她放下笔:“快请进来。”
紫鹃跟着丫鬟进来,一见宝钗,未语泪先流,“噗通”跪倒在地:“宝姑娘……不,薛姨娘!求您救救我家姑娘!”
宝钗连忙起身搀扶:“快起来,慢慢说。林妹妹怎么了?”
紫鹃哽咽着将黛玉如何病重、如何咳血、大夫如何束手无策、
宝玉如何大闹刺激等事一一说了,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姑娘如今就剩一口气吊着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恐怕撑不了几日了!奴婢实在没办法了,才斗胆来求您!
求您看在旧日情分上,请秦王……请王爷想想办法!王爷神通广大,一定有法子的!”
宝钗听完,脸色凝重起来。
黛玉病重她是知道的,前两日还派人送了些补品过去,却没想到已严重到这个地步。
宝玉那番混账话……唉,那个痴儿,终究是把双刃剑,伤人也伤己。
“你先别急。”宝钗温声安抚,“林妹妹的事,我不会不管。只是王爷……”
她顿了顿。
王程的性子她了解,看似冷硬,实则重情。
黛玉虽与他交集不多,但毕竟是贾家表亲,又是那般才情品貌的女子,他应当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他如今身份不同,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贸然插手贾府内宅之事,恐惹闲话。
但……人命关天。
“你稍候片刻。”
宝钗对紫鹃道,又吩咐莺儿,“去请探春姨娘和凤姨娘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不多时,贾探春和王熙凤都来了。
听闻黛玉病危,两人都是大惊失色。
“这个宝玉!真是混账透顶!”
探春气得眼圈发红,“林姐姐那般身子,如何经得起他这般刺激!”
王熙凤蹙眉道:“现在说这些无益。关键是救人。宝丫头,你的意思是……”
“我想,咱们姐妹一同去求王爷。”
宝钗沉声道,“林妹妹毕竟与咱们有旧,王爷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况且,以王爷之能,或许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三人计议已定,便一同往王程所在的外书房去。
书房里,王程刚听完张成关于北疆军情的禀报——金国虽表面臣服,暗地里却小动作不断;
蒙古诸部也有异动。
他正对着地图沉思,见宝钗三人联袂而来,微感诧异。
“王爷。”三人敛衽行礼。
“何事?”王程放下手中朱笔。
宝钗上前一步,将黛玉病重、紫鹃求助之事简要说了,末了道:“……林妹妹才情品貌,天下少有。如今遭此劫难,实在令人痛心。妾身等斗胆,恳请王爷……施以援手。”
探春也道:“王爷,林姐姐虽与您交集不多,但她……她真的是极好的人。从前在园子里,她教我们作诗,帮我们解围,心思玲珑剔透,从无害人之心。求您……救救她吧!”
王熙凤虽与黛玉不算亲近,但此刻也道:“王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太太怕是……也撑不住了。”
王程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黛玉……那个在荣国府厅堂上,面对他滔天杀意还能镇定自若、以迎春为切入点劝他息怒的少女。
清冷如竹,聪慧剔透,确有风骨。
他记得她那日的眼神——清澈,坚定,不卑不亢。
这样一个女子,若就此香消玉殒,确实可惜。
片刻,他抬眼,看向三人,只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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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在蘅芜苑焦急等待,见宝钗三人回来,连忙迎上去:“薛姨娘,王爷……王爷怎么说?”
宝钗看着她期盼又害怕的眼神,心中不忍,柔声道:“王爷说‘知道了’。紫鹃,你先回去,好生照顾林妹妹。王爷既知道了,必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可是王爷没说什么时候去?用什么法子?”紫鹃急道。
王熙凤拍拍她的肩:“紫鹃,王爷行事自有章法。他既应了,便会有安排。你且安心回去,等消息便是。”
紫鹃将信将疑,可眼下也别无他法,只能千恩万谢地回了潇湘馆。
接下来的两日,黛玉的病情愈发沉重。
高烧不退,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时也只是望着帐顶流泪,不言不语。
喂进去的药和米汤,大半都吐了出来。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贾母日夜守在床边,老泪纵横:“我的儿……你可不能抛下外祖母啊……你若走了,叫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活……”
王夫人也愧疚不已,若非她让黛玉去劝宝玉,何至于此?
她亲自端汤喂药,衣不解带,可看着黛玉日渐微弱的呼吸,心中也是绝望。
贾宝玉被禁足在怡红院,起初还赌气,可听到黛玉病危的消息一次次传来,终于慌了。
他几次想冲去潇湘馆,都被袭人等人死死拦住。
“二爷!您不能再去了!老太太说了,您再去,她就……她就没您这个孙子了!”袭人哭着劝。
“我要去道歉!我要去看林妹妹!”
贾宝玉红着眼睛嘶吼,“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让我见她一面!就一面!”
“您现在去,只会更刺激林姑娘!”
麝月也劝,“二爷,您若真为林姑娘好,就……就安生待着吧。等林姑娘好些了,再去赔罪不迟。”
“等她好些?”贾宝玉颓然瘫坐在地,双手捂住脸,“她若……若好不了了呢?我……我都做了什么啊……”
悔恨像钝刀子,一刀刀割着他的心。
那些伤人的话,那些自以为是的愤怒,如今都化作最锋利的刃,反噬自身。
他想起黛玉从前的好,想起他们一起葬花、一起读诗、一起在桃花树下嬉笑的时光……
那些鲜活明媚的画面,与如今潇湘馆里死寂的药味和病气,形成残酷的对比。
黛玉已昏迷了大半日,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太医诊脉后,摇头叹息,悄悄对贾母说:“老太太……准备后事吧。”
贾母眼前一黑,险些晕厥。
紫鹃、雪雁等丫鬟跪在床边,哭成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