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
乌骓马在崎岖山道上疾驰,四蹄踏过沾满露水的草丛,发出细碎的声响。
王程单手控缰,另一只手虚揽着身前的王熙凤。
她靠在他怀中,后背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能清晰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马背颠簸时传来的体温。
夜风很凉,刮在脸上带着山林特有的湿气。
王熙凤身上那件脏污的羊皮袄在逃亡时早已不知去向,此刻只穿着单薄的绸裙,不禁打了个寒颤。
王程察觉到她的颤抖,手臂微微收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这个动作很自然,却让王熙凤浑身一僵。
自贾琏失踪以来,她已经太久没有与男子这般亲近过了。
即便是与贾琏做夫妻时,两人也多是相敬如宾,少有这般肌肤相贴的时刻。
更别说身后这个男人,是威震北疆的秦王,是刚刚从尸山血海中将她救出的战神。
她脸颊微微发烫,心跳也乱了几拍。
但很快,山林间的冷风让她清醒过来。她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下。
“王爷……”
她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未饮水而有些沙哑,“今日之恩,熙凤……没齿难忘。”
王程没有立刻回应。
乌骓马转过一个弯道,前方山势渐缓,隐约能看见官道的轮廓。
良久,他才淡淡道:“不必。你是贾家人,本王理应救你。”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王熙凤心头一涩。
理应?
哪有什么理应。
她是贾琏的妻子,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可与王程并无血缘之亲,更非他的侧妃。
他大可不必为了她孤身犯险,闯那龙潭虎穴。
可他来了。
不仅来了,还在三百斤火药爆炸的瞬间,用身体护住了她。
那惊天动地的轰鸣、炽烈的气浪、飞溅的碎石……所有毁灭性的力量,都被他一人挡下。
而她,除了些许擦伤和耳鸣,竟安然无恙。
这份救命之恩,岂是一句“理应”能概括的?
王熙凤咬了咬唇,鼻尖又是一酸。
她想起黑风山庄高台上,完颜宗望将刀架在她脖子上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想起那支破空而来的箭矢,想起那道如同鬼魅般杀穿重围的身影,想起他持剑立于尸山血海之中,眼神冰冷如霜。
更想起爆炸瞬间,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扑倒,用宽阔的后背为她撑起一片生的天空。
那一刻,她脑中一片空白。
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和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混合着血腥与硝烟的气息。
“王爷……”
王熙凤的声音哽咽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王程揽在她腰前的手背上。
“您不该来的……那是陷阱,是死地……您若有个万一,熙凤万死难赎其罪……”
她哭得肩膀颤抖,连日来的恐惧、委屈、绝望,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
王程感觉到手背上的湿意,眉头微蹙。
他并不擅长应付女人的眼泪。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他游刃有余,可面对怀中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他却有些无措。
“别哭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难得放缓了几分,“本王既然敢去,自有把握。你没事就好。”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王熙凤哭得更凶了。
她不是那些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她是王熙凤,是曾经在荣国府掌家、精明厉害、杀伐果断的琏二奶奶。
可再厉害的女人,经历了这般生死劫难,也会脆弱,也会后怕。
更何况,救她的人,是王程。
那个在她最绝望时,如同天神般降临的男人。
“呜……”
王熙凤将脸埋进掌心,哭得肩膀一抽一抽。
王程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抬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意味。
“哭多了伤身。回去好生歇息。”
他顿了顿,“幽州城里有探春、宝钗她们在,会照顾你。”
听到这话,王熙凤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擦了擦眼泪,抬起头。
天色已经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山林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沾满泪痕和污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着前方蜿蜒的官道,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王爷,熙凤……现在不想回幽州。”
王程勒住缰绳。
乌骓马停下脚步,打了个响鼻。
“为何?”王程低头看她,“你身上有伤,需要休养。”
王熙凤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前方,眼神却渐渐变得清明、锐利,仿佛那个曾经的琏二奶奶又回来了。
“贾琏……不在了。”
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没有太多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我知道。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承认,总还抱着一丝侥幸。”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这一路北上,我见了太多流民,听了太多消息。有人说他死在乱军中了,有人说他被俘后不堪受辱自尽了……起初我不信,拼了命地打听,直到……”
她深吸一口气:
“直到我自己也落入了金兵手里,亲眼看到那些蛮夷是如何对待俘虏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贾琏他……不可能还活着。”
王程沉默着,没有打断她。
他能感觉到,怀中这个女子正在经历一场蜕变。
一场从内到外的、破茧成蝶般的蜕变。
“既然他不在了,”
王熙凤的声音渐渐冷硬起来,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那我王熙凤,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她转过身,抬头看向王程。
晨光中,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眶红肿,可那双丹凤眼里,却重新燃起了火焰。
不再是往日里算计、精明、厉害的火,而是一种炽烈的、带着恨意与决心的火。
“王爷,”她一字一顿,“我想和探春、宝钗、三妹她们一样。”
“一样?”王程挑眉。
“杀金狗。”
王熙凤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铁:
“为贾琏报仇,为那些死在金兵手里的汉人报仇。”
王程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没想到,这个曾经在深宅大院里掌家、只会算计银钱、人情往来的琏二奶奶,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杀金狗,”他缓缓道,“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那是刀口舔血,是你死我活。”
“我知道。”
王熙凤毫不退缩,“我见过王爷在战场上的样子,也见过探春她们杀敌的模样。我不怕死——若是怕死,我早就该死在黑风山庄了。”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
“这条命是王爷救的,从今往后,它就是王爷的。王爷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求王爷……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王程沉默地看着她。
晨光越来越亮,将她脸上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能看到她的决心,也能看到她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但她没有退缩。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你想跟探春她们一样,”
王程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可你知道,她们为何能上阵杀敌吗?”
王熙凤一愣。
“因为她们是本王的侧妃,”
王程的声音平静无波,“是本王的女人。所以,她们有资格站在本王身边,有资格拿起刀枪,有资格与本王并肩作战。”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
“你若想跟她们一样,除非——”
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王熙凤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明白“本王的女人”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名分,更是最亲密的关系,是身心俱付的归属。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如擂鼓。
若是以前,她定然会严词拒绝。
她是贾琏的妻子,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即便守寡,也该守着贞节牌坊,怎能再委身他人?
可现在……
那个曾经的王熙凤,已经在黑风山庄的火光中死了。
死在了完颜宗望的刀下,死在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里。
活下来的,是一个全新的王熙凤。
一个被王程从地狱里拉回来的、想要为自己而活、想要报仇雪恨的王熙凤。
她想起爆炸瞬间,王程毫不犹豫护住她的背影。
想起这一路上,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体温。
想起他那双冰冷却令人心安的眼睛。
她不是木头人。
这般救命之恩,这般英雄气概,这般朝夕相处……说不动心,那是骗人的。
只是她一直不敢深想,不敢承认。
如今,话已经挑明了。
退,还是进?
王熙凤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所有的犹豫、羞涩、彷徨,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坚定。
“王爷说得对。”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利落,甚至带上了一丝曾经在贾府掌家时的果决:
“以前的王熙凤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王爷救回来的。这条命是王爷的,这个人……自然也是王爷的。”
她抬起头,毫不避讳地迎上王程的目光:
“只要王爷不嫌弃熙凤是残花败柳之身,熙凤……愿意。”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异常清晰。
脸颊依旧泛红,耳根也烫得厉害,可她眼神坚定,没有半分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