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凝香馆三楼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程迈步而出。
门口侍立的张成和赵虎下意识地抬眼望去,这一看,两人竟齐齐愣住,嘴巴微张,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眼前这位爷,与他们昨夜送入房时、乃至这几日印象中那位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脚步虚浮的秦王,简直判若两人!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墨色绣暗金云纹的大氅,腰悬长剑,身姿挺拔如崖壁青松。
那双眸子更是清明锐利,如同被寒泉洗过的黑曜石,深邃不见底,目光扫来时,带着久违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威严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潜龙出渊般的锐气。
最让张成、赵虎心惊的是,王程周身那股弥漫数日的、混合着酒气和疲惫的萎靡气息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而磅礴的生气,仿佛蛰伏已久的猛兽终于醒来,只是站在那里,便有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爷……您……”
张成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
他使劲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守了一夜眼花了。
赵虎更是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咕哝道:“俺……俺咋觉得爷今天……不太一样?”
王程仿佛没看到他们脸上的震惊,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他脚步不停,径直向楼梯走去,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点齐五百亲兵,甲胄齐全,城外集合。”
“啊?哦……是!卑职遵命!”
张成一个激灵,瞬间回神,也顾不得心中翻江倒海的疑惑,连忙躬身应下。
赵虎也赶紧跟上,两人交换了一个充满震撼和茫然的眼色,匆匆下楼去安排。
王程出了凝香馆,翻身上了早已备好的乌骓马。
那匹神骏的战马似乎也感应到主人今日的不同,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四蹄轻刨地面,跃跃欲试。
晨风拂面,带着北地初冬的凛冽寒意。
王程深吸一口气,眼神望向巍峨的幽州城墙方向,冰冷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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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头,气氛依旧凝重。
虽然昨日王程连斩两将,逼退金兵,但十万大军依旧黑压压地驻扎在城外不远,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张叔夜裹着厚厚的皮裘,正与王禀一同巡视城防,两人眉头紧锁,低声商议着今日的防务。
士卒们虽然比昨日多了几分底气,但面对绝对的兵力劣势,脸上仍难掩忧虑。
“张老,王爷他……”
王禀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压低声音,眼中满是挥之不去的担忧,“昨夜又去了那凝香馆,这……这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了?今日若是金狗再来挑衅,王爷怕是……”
张叔夜长长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心与无奈:“王爷行事,向来深谋远虑,只是此次……唉,或许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老夫也实在看不透了。只盼今日金兵能多休整一日,给咱们些许喘息之机……”
就在这时,城楼下的马道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
紧接着,是守城士卒带着惊愕与激动的高声通报:“秦……秦王殿下到——!”
张叔夜和王禀同时一怔,连忙转身向楼梯口望去。
只见王程一身玄甲墨氅,步伐稳健有力,在张成、赵虎等亲兵的簇拥下,正拾级而上。
张叔夜和王禀看清王程模样的瞬间,如同被雷击中,呆立当场!
这是……秦王殿下?!
那张脸依旧是熟悉的冷峻眉眼,但气色红润,眼神明亮锐利如电,步伐沉稳如山,哪里还有半分昨日城头那摇摇欲坠、气喘吁吁的虚弱模样?
甚至连这几日萦绕不散的、那股纵欲过度的萎靡之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的王程,身姿挺拔如枪,顾盼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仿佛一尊刚刚拭去尘埃、重现锋芒的绝世神兵!
“王……王爷?”
张叔夜声音发颤,手中的暖炉差点掉落,他快步上前,老眼死死盯着王程,仿佛要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王禀更是夸张地张大了嘴巴,足足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猛地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确信不是做梦。
“王爷!您……您这……”
王禀指着王程,语无伦次,“您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昨天您不是还……”
他比划了一个“虚弱”的手势,满脸的难以置信。
周围的守城士卒们也注意到了王爷的变化,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快看!是王爷!”
“王爷今天……气色真好!”
“跟昨天完全不一样了!”
“难道昨天王爷是装的?”
张成和赵虎站在王程身后,虽然同样满心疑惑,但看着两位老将军震惊的模样,不知怎的,心中那股因王爷连日“荒唐”而积压的憋闷和担忧,竟消散了不少。
甚至隐隐生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期待。
王程走到垛口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城外依稀可见的金兵营寨轮廓,又回头看向张叔夜和王禀,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却意味深长的笑容。
“张老将军,王总管,几日操劳,辛苦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中气十足。
“不辛苦!不辛苦!”
王禀连忙摆手,急切地问道,“王爷,您快跟末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前几天……还有昨天在城头……”
王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了指城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从容:
“金虏自恃兵强马壮,又闻本王‘沉迷酒色’、‘体虚力弱’,岂肯放过这‘千载良机’?完颜宗望亲率十万大军奔袭而至,所求者,无非是趁虚而入,一举破城,擒杀本王,雪其前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张叔夜、王禀,乃至周围的将士都屏息凝神听着,才继续缓缓道:
“本王若精神抖擞,严阵以待,彼必心生警惕,稳扎稳打,或围而不攻,以待我军疲敝。届时,幽州被困,岳飞等部必受牵制,北伐大业恐生波折。”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故而,唯有示敌以弱,诱其轻敌冒进,将十万大军尽数引来,聚于城下!彼见我‘虚弱’,必急不可耐,欲速战速决,一鼓而下。而这……”
王程转过身,面向城外,背对众人,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每个人心头:
“正是其取死之道!”
轰——!
如同一道惊雷在张叔夜、王禀等人脑海中炸响!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聚而歼之?!
原来王爷连日来的“荒唐”,城头那惊险万分的“虚弱”表演,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连斩两将……这一切,竟都是一场精心策划、胆大包天的诱敌之计?!
目的就是为了将完颜宗望的十万主力,从广阔的北地战场上,引诱到幽州城下这个预设的决战之地!
想明白其中关窍,张叔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激动得浑身发抖,老脸涨得通红!
“王爷……王爷神机妙算!老臣……老臣愚钝,竟未能领会王爷深意,还……还暗自忧虑,实在该死!”
他深深一揖,声音哽咽,既是惭愧,更是无与伦比的敬佩与狂喜!
王禀更是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声如洪钟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胡子乱颤:
“哈哈哈!俺就说嘛!俺老王跟着王爷南征北战,啥时候见王爷真被酒色误过事?!原来是在演戏!演给那帮金狗看!
高!实在是高啊!王爷,您这戏演得,连俺老王都骗过去了!装得可真像!昨天看您在城头那样子,俺这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笑得畅快淋漓,多日来的憋闷和担忧一扫而空,只剩下对王程的无限崇拜和对金兵的鄙夷。
周围听到的将士们也终于恍然大悟,一时间,城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兴奋议论和低笑声。
“原来王爷是装的!”
“我就说嘛,王爷何等英雄,岂会真的……”
“金狗这下可上了大当了!”
“王爷厉害!这招太绝了!”
原本凝重甚至有些悲观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涨起来。
每个人看向王程背影的眼神,都充满了炽热的崇拜和必胜的信心!
有如此深谋远虑、智勇双全的统帅,何愁金虏不灭?
张成和赵虎也咧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原来爷不是真的沉迷女色,而是在下一盘大棋!
他们之前那点担忧和腹诽,此刻全化作了与有荣焉的自豪。
王程听着身后众人的笑声和议论,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了些。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
“现在,金狗十万大军已聚于城下,进退两难。完颜宗望此刻,恐怕正为本王昨日的‘虚弱’与今日的‘焕然一新’而惊疑不定。”
他语气从容,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本王这就去,再会会他们,帮他们……下定决心。”
张叔夜和王禀闻言,虽然心中大定,但想到城外毕竟是十万虎狼之师,王爷虽智谋超群,个人勇武更是绝顶,可毕竟兵力悬殊……
“王爷,”张叔夜斟酌着开口,语气带着残留的担忧,“您神机妙算,已将金虏诱至城下。然则敌众我寡,是否……先固守城池,消耗其锐气,待岳将军或他路援军……”
王禀也收起笑容,粗声道:“是啊王爷,金狗人多,您虽然厉害,可万一他们不顾脸面,一拥而上……”
王程摆了摆手,打断他们的话,眼神中透着一种睥睨一切的自信。
“无妨。完颜宗望此人,谨慎多疑,又好面子。昨日新败,今日若见本王‘恢复’,必更生疑虑,不敢全力压上。此刻,正是进一步激怒他们,搅乱其军心的好时机。”
他看向张成、赵虎:“点齐的五百亲兵何在?”
“回爷!已在城门内候命!”张成挺胸大声道。
“开城门。”王程命令简洁。
“王爷!”张叔夜和王禀还想再劝。
王程已转身向城下走去,只留下一句平淡却不容置疑的话。
“本王去去就回。”
看着王程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张叔夜和王禀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大自信感染后的决然。
“开城门——!”
王禀深吸一口气,对着下面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