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七月,序属三夏,但北地边塞,风物已与汴梁大不相同。
天更高,云更淡,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帝都的浮华香腻,而是泥土的腥气、草木的倔强,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经久不散的……铁锈与血火的味道。
五万大军,历经半月跋涉,终于抵达了此行的北疆核心——幽州城。
当那雄浑苍凉、饱经战火的巨大城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队伍中不同的人,心中涌起的是截然不同的波澜。
张成、赵虎这些老卒,面色如常,眼神里只有回到熟悉战场的沉稳与警惕。
幽州,他们在此血战过,守卫过,这里的每一块墙砖,仿佛都浸透着他们熟悉的汗与血。
贾探春骑在马上,一身火红皮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深吸一口北地干爽凛冽的空气,胸中豪情激荡。
这是她向往的沙场,是证明她宣威将军价值的地方!
她紧握缰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远方的城池与山川地势,脑海中已开始勾勒未来的战局。
而与他们的平静或激昂相比,第一次深入北地的几人,感受则强烈得多。
尤三姐勒住马,瞪大了那双风流灵巧的眸子,咋舌道:“好家伙!这城墙比汴梁的看着还厚实!怪不得金狗打不下来!”
她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兴奋和新奇,仿佛来的不是边关危城,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名胜古迹。
她甚至已经开始想象,自己手持双刀,在城头与金兵厮杀的英姿了。
薛宝钗依旧端庄地坐在马上,只是微微抿着的唇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这就是哥哥薛蟠葬身之地,也是……王程权力基石所在。
这里的荒凉与肃杀,与她熟悉的锦绣丛生、温柔富贵的金陵和汴梁,简直是两个世界。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披风,感到一股寒意。
那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里,王熙凤死死攥着车窗边缘。
她的目光穿透帘幕,死死盯着幽州城,仿佛要将这座城池看穿。
“琏二……你是在这里……还是更北?”
她心中默念,巨大的悲伤、渺茫的希望和旅途的劳顿交织在一起,让她本就憔悴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枯槁。
这里的风,似乎都带着亡魂的呜咽。
而所有人中,心情最为激荡澎湃的,莫过于岳飞。
他骑在黄骠马上,身姿挺得笔直,如同他手中那杆即将饮血的长枪。
望着眼前这座在汉家儿郎心中意义非凡的古城,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
“幽云……幽云之地!”
他心中无声地呐喊,“自石晋割让,沦于胡虏之手百余载!多少仁人志士,梦寐以求便是收复故土!而如今,我岳飞,竟真的踏上了这片土地!而且是追随秦王殿下!”
他的目光投向大军最前方,那个玄甲墨氅、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眼中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敬与倾佩。
涿州大捷,幽州坚守,蓟州溃败后的力挽狂澜……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眼前这位秦王殿下亲手缔造!
是他,将汉家的旗帜,重新插上了幽州的城头!
“鹏举立志,精忠报国,驱逐胡虏!能追随如此雄主,实乃三生有幸!此生,定当竭尽全力,助王爷光复旧疆,直捣黄龙!”
一股滚烫的豪情在他胸中奔涌,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新佩刀,那是出发前,秦王亲卫营统一配发的,刀锋冰冷,却熨帖着他火热的心。
大军行至城下,幽州城门早已大开。
以张叔夜、王禀为首的一众留守文武官员,顶盔掼甲,肃立道旁迎接。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如释重负。
“臣等,恭迎秦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齐声高呼,声震四野。
王程勒住乌骓马,目光扫过众人,微微颔首:“诸位辛苦了。起身吧。”
张叔夜上前一步,老眼微红,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老臣……老臣日夜悬心,如今总算能把这副担子交还殿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王禀更是直接,哈哈大笑着捶了捶自己的胸甲:“王爷!您再不来,末将这浑身骨头都快生锈了!金狗最近虽然消停,但小股骚扰不断,憋屈死俺了!就等着您回来,带咱们杀出去,痛快痛快!”
看着这两位老将真情流露,王程冷硬的眉眼也柔和了些许,他翻身下马,亲手扶起张叔夜:“老将军镇守后方,统筹粮草,安抚流民,功莫大焉。王总管练兵备战,亦是有功。幽州能稳住,全赖二位。”
他这话并非虚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北地局势初定,百废待兴,还要时刻提防金兵反扑,张叔夜和王禀压力极大。
如今王程归来,他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
当晚,节度使府内设下宴席,虽不算奢靡,但肉食管够,酒水充足,算是为秦王接风洗尘,也安抚远道而来的将士。
席间,张叔夜、王禀详细汇报了近期北地军情、民生状况。
王程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皆切中要害。
贾探春、薛宝钗等人也在偏厅另有宴席,由女眷作陪。
尤三姐对北地的烤羊肉赞不绝口,薛宝钗则吃得很少,更多是安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王熙凤称病未出,独自在安排好的小院里,对着孤灯发呆。
宴席散去,众人安顿下来。
连续行军半月的疲惫袭来,除了必要的岗哨,整个幽州城都陷入了沉睡。
然而王程并未立刻休息。他处理完几件紧急军务后,对张成吩咐道:“明日若无要事,不必寻我。”
张成心领神会:“爷是要去……?”
王程“嗯”了一声,目光投向城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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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刚蒙蒙亮,王程便换了一身玄色常服,未带随从,只身一人,骑着乌骓马,悄然出了幽州城南门,向着西南方向那片熟悉的僻静林地而去。
轻车熟路地来到那处小院外,叩响门环。
几乎是立刻,门就被拉开了,露出抱琴那张惊喜交加的脸:“国公爷!您……您真的来了!”
她连忙让开,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王程迈步而入,院中依旧整洁,那几株老梅早已谢了,换上了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开着火红的花。
贾元春显然早已起身,正站在廊下翘首以盼。
她今日未施粉黛,只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素雅襦裙,小腹处已能看出微微的隆起。
看到王程的瞬间,她的眼睛如同被点亮的星辰,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脸颊飞上红霞,比那石榴花还要娇艳。
她下意识地向前疾走两步,声音带着颤抖和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夫君!”
王程快步上前,在她即将扑入怀中前,手臂已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肢,目光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冷峻的眉眼彻底柔和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讶异与惊喜。
“你……”
他低沉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贾元春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与幸福,还有一丝羞涩。
她拉起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仰起脸,眼中水光潋滟,声音哽咽却满是甜蜜:“快两个月了……你走后才发现的……夫君,我们……我们有孩子了。”
掌心下,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那生命的温热与轻微的悸动。
饶是王程心硬如铁,此刻心中也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不同于战场征服,不同于权柄在握,这是一种血脉延续的、扎根于生命本身的触动。
他收拢手臂,将贾元春更紧地拥入怀中,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持久的吻。
“很好。”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辛苦你了。”
贾元春紧紧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心安的气息,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却是喜悦的泪水。
“不辛苦……只要你和孩子都好,我怎样都愿意……夫君,我好想你……”
两人相拥片刻,才相携走入屋内。
早饭早已备好,依旧是清淡可口的家常小菜。
席间,贾元春的话明显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两个月来的琐事:孕期反应、抱琴学着做的安胎药膳、对他在前线安危的日夜担忧、还有对孩子未来的憧憬……
王程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给她夹一筷子菜,或回应一句。
气氛温馨而宁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争战乱都被隔绝在了这小院之外。
抱琴在一旁伺候着,看着娘娘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充盈着幸福的光彩,再看看秦王殿下那难得缓和的脸色,心中也替主子感到无比开心。
饭后,王程陪着贾元春在院中慢慢散步。
“北地苦寒,你又有孕在身,此地不宜久留。待我稳定前线局势,便安排人送你去太原或者真定府安置,那里条件好些,也安全。”王程规划着。
贾元春却摇了摇头,依赖地挽着他的手臂:“我不去别处,就在幽州等你。离你近些,我心里踏实。这里有张老将军派来的稳婆和医官,抱琴也照顾得很好,你放心。”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而温柔:“我是你的女人,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你在前方征战,我就在后方为你祈福,守着我们的孩子等你回来。”
王程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知道拗不过她,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叮嘱道:“既如此,万事小心,有事立刻让抱琴去找张成。”
“嗯,我知道。”
贾元春甜甜一笑,将头靠在他肩上。
王程在这小院里留了两日。
这两日,他仿佛暂时抛开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份,只是一个即将为人父的丈夫。
他会陪着元春在夕阳下散步,听她抚琴,甚至在她午睡时,拿着兵书守在一旁。
贾元春则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爱人就在身边,孩子在她腹中健康成长,这几乎是她过去在深宫中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她珍惜着每一刻的温存,恨不得时光就此停驻。
然而,军国大事终究容不得长久耽于温柔乡。
第三日清晨,王程必须返回幽州城了。
离别时,贾元春依旧强忍着泪水,为他整理好衣袍,一遍遍地叮嘱:“战场上刀剑无眼,定要小心……我和孩子在这里等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王程看着她微红的眼圈和努力维持的笑脸,心中微软,再次将她拥入怀中,沉声道:“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等我。”
说完,他毅然转身,跨上乌骓马,不再回头。
贾元春倚着门框,直到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小道尽头,才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她的手轻轻覆在小腹上,低语道:“宝宝,爹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去打坏人了,我们会等他回来的,对不对?”
抱琴默默递上帕子,心中亦是一片酸涩与祈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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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程回到幽州节度使府,刚踏入书房,薛宝钗和贾探春便联袂求见。
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探春,眉宇间带着愤懑之色。
“王爷,”薛宝钗敛衽一礼,声音依旧保持着冷静,但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刚收到神京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宁国府四妹妹惜春的。”
贾探春快人快语,忍不住接口道:“王爷!珍大哥他……他简直昏了头!为了赎蓉哥儿回来,竟然……竟然答应金人的条件,要把惜春妹妹送去北地和亲!”
她将贾珍如何收到贾蓉血书,如何逼迫惜春,惜春如何求助无门,最终被送往北地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说到激动处,探春眼圈发红,语气哽咽:“惜春妹妹她才多大?性子又孤介,这一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老祖宗她们……她们竟然也……”
薛宝钗在一旁补充道:“此事在神京已引发物议,御史亦有弹劾,然朝廷似乎……默许了。如今韩家、冯家等有被俘子弟的,恐怕也会效仿。”
她们说完,都看向王程,希望他能有所表示。
毕竟,惜春名义上也是他的“小姨子”。
王程坐在帅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书房内静默了片刻,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半晌,王程才抬起眼皮,目光扫过面带期盼的薛宝钗和贾探春,语气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
“知道了。”
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薛宝钗和贾探春皆是一怔。
探春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宝钗悄悄拉了下衣袖。
宝钗敏锐地察觉到,王程的反应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讳莫如深的平静。
这背后,或许有她们无法揣度的考量。
“是,王爷。妾身等告退。”
薛宝钗拉着还有些不甘的探春,躬身退出了书房。
走出书房,探春忍不住低声道:“宝姐姐,王爷他……”
宝钗摇了摇头,目光深邃:“三妹妹,王爷的心思,不是我们能妄加揣测的。他既然说‘知道了’,便是已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如何处置,何时处置,自有他的道理。眼下北伐在即,万事当以军国为重。”
探春闻言,默默点了点头,只是心中对惜春的命运,依旧充满了担忧与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