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上京,皇城大帐。
虽是盛夏,但北地的风依旧带着渗入骨髓的凉意。
大帐之内,气氛却比帐外更加冰冷凝重。
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高踞虎皮宝座之上,面色阴沉如水。
下列左右,坐着完颜宗望、完颜粘罕、完颜希尹、银术可等一众实权派贵酋。
他们刚刚听完了来自南面幽州细作的最新急报。
“……五万大军,以王程本部背嵬军为先锋,已出汴梁,旌旗蔽日,士气高昂。打出的旗号是‘北伐讨逆,收复幽云’!”
探子伏在地上,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尤其是念到“王程”二字时。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五万……又是这个王程!”
完颜宗翰猛地一拍面前矮几,震得杯盏乱响,他性情暴烈,此刻更是须发皆张。
“涿州城下,他五千骑就敢冲我大阵,如入无人之境!如今五万精锐尽出,这……这如何抵挡?!”
他虽勇悍,但提及王程在涿州城外五千破两万、枪挑数员悍将的恐怖场景,心头仍不免泛起寒意。
那根本不是人,是降世的魔神!
完颜宗望相对沉稳,但紧锁的眉头也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
“我军新败,士气受挫,粮草亦不充裕。王程用兵,诡谲狠辣,更兼其个人勇武冠绝三军,硬碰硬,恐非良策。”
他顿了顿,看向完颜希尹,“希尹,你有何看法?”
完颜希尹是金国少有的智囊,精通汉文和谋略。
他捻着颔下几缕稀疏的胡须,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陛下,诸位勃极烈,王程乃猛虎,不可力敌,当智取。”
“如何智取?” 完颜吴乞买沉声问道。
“其一,坚壁清野,收缩兵力于蓟、檀等坚城,利用城防消耗其锐气,拖慢其进军速度。我军骑兵可袭扰其粮道,令其首尾难顾。”
“其二,” 完颜希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南人并非铁板一块。那被我们俘获的南朝皇帝赵桓,还有那些勋贵子弟、大臣,养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好好利用一番。”
完颜宗望眼神一闪:“你是说……索要赎金,扰乱其后方?”
“不止是赎金。”
完颜希尹阴恻恻地道,“让他们写信回家,不仅要钱,还要人!特别是那些未出阁的贵族小姐。
南人最重脸面伦常,我们以此要挟,那些留在南边的家族,为了救回儿子、兄弟,必然内部纷争,丑态百出。既能得利,又可坏其人心,让那王程后方不稳!此乃攻心之上策!”
完颜吴乞买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动了心。
“好!就依希尹之言!宗望,你负责统筹防务,粘罕,你部骑兵负责游弋袭扰。希尹,索赎之事,由你全权操办,务必让南朝鸡飞狗跳!”
“臣遵旨!”
几人齐声应命,帐中杀气与阴谋的气息交织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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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外,一处以木栅围起的简陋营地,臭气熏天。
这里便是关押宋国俘虏的地方,其中就包括贾蓉、韩奇、冯源等一批勋贵子弟。
与月前被俘时相比,贾蓉早已没了人形。
原本还算白皙的面皮变得黑黄粗糙,眼眶深陷,眼神麻木呆滞。
身上那件华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和不明污渍,散发着馊臭。
他和其他俘虏一样,被剃去了部分头发,编了难看的发辫,如同牲口般被驱赶、奴役。
他们白天要做苦工,搬运木石,稍有懈怠,金兵监工的皮鞭就会毫不留情地抽下来。
晚上则挤在漏风的破帐篷里,与虱子、跳蚤为伍,吃着连猪食都不如的发霉粟米和野菜汤。
羞辱是家常便饭。
动不动就会被金兵拉出来戏耍,学狗叫、钻裤裆都是轻的。
贾蓉曾因饿极了偷吃了一个掉在地上的窝头,被吊起来打了二十鞭,后背至今疤痕交错。
“蓉哥儿……我……我快撑不住了……”
韩奇蜷缩在贾蓉身边,声音虚弱得像蚊蚋,他身上在发烧,却连口热水都没有。
贾蓉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干裂,嚅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他何尝不是无数次想一死了之?
可每当看到金兵那森冷的刀锋,对死亡的恐惧又压倒了一切。
他想念神京的繁华,想念宁国府温暖的床榻,想念哪怕被父亲责骂的日子……那一切都如同隔世。
就在这时,栅栏门被粗暴地踢开,几个金兵簇拥着一名通晓汉话的文官走了进来。
“都滚起来!天大的恩典到了!”
那文官操着生硬的汉话,脸上带着施舍般的傲慢。
俘虏们惶恐地爬起来,聚拢在一起,不知道又要面临什么折磨。
文官扫视着这群鹑衣百结、面黄肌瘦的“贵人”,鄙夷地笑了笑:“我大金皇帝陛下仁慈,念尔等思乡情切,特准尔等写信回家,让家人筹备赎金,接你们回去!”
一句话,如同在死水里投下了巨石!
“回……回去?”
贾蓉猛地抬起头,麻木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真的?我们能回去了?!”
“爹!娘!能救我了!”
其他俘虏也瞬间激动起来,哭声、喊声乱成一团。
“肃静!”
文官厉声喝道,待场面稍定,他才冷笑着抛出条件,“赎金,每人白银两万两!黄金一千两!另需……家中未出阁的姐妹一人,年岁不得超过二八,需容貌端正,知书达理,送来北地‘和亲’,以示尔等家族诚意!”
条件极其苛刻,特别是最后一条,简直是敲骨吸髓,还要诛心!
但此刻,被绝望和苦难折磨得早已崩溃的俘虏们,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我写!我写!我家有钱!我有个妹妹,年方十五,长得水灵!” 冯源第一个嘶喊起来,生怕慢了一步。
“我也有个堂妹!我这就写信!”
韩奇也挣扎着喊道,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贾蓉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涕泪横流,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大人恩典!谢陛下恩典!我写!我贾家乃金陵世家,定能凑足赎金!我……我有个姑姑,是府里正经的小姐,我这就写信给父亲!”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不惜一切代价回去!
什么银子,什么姑姑,此刻都比不上他逃离这个地狱重要!
他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回到宁国府,如何洗去这一身污秽,如何重温那锦衣玉食的日子。
很快,纸笔被分发下来。
俘虏们如同饿狼扑食般抢过,趴在地上,蘸着泪水与污泥,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封封充满哀嚎、乞求与承诺的家书。
字字血泪,却也字字卑躬屈膝,将家族的利益与女儿的命运,毫不犹豫地摆上了交易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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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宁国府。
这日,贾珍正与尤氏在房中闲聊,忽听得门外赖升激动地声音传来:“老爷!老爷!北边来信了!是蓉哥儿的笔迹!”
贾珍霍然起身,几步抢到门口,一把夺过赖升手中那封皱巴巴、似乎还带着污迹的信件,双手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尤氏也紧张地凑过来看。
信的开头,自然是贾蓉哭诉在北地如何受苦,如何生不如死,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让贾珍和尤氏都心如刀绞,尤氏更是直接抹起了眼泪。
“……儿子日夜盼归,若再留此地,恐性命不保……金国大人开恩,允儿子等赎还……需白银二万,黄金千两,另……另需家中未嫁之姑母一人,送往北地和亲,方可放还……父亲大人救命!救救儿子吧!儿子知错了,只要能回去,定当痛改前非,孝顺父母……”
看到最后那赎金数目和“未嫁之姑母”的要求,贾珍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转而变得铁青。
“二……二万两白银?一千两黄金?!”
尤氏倒吸一口凉气,“这……这简直是抢劫!还要……还要姑母?”
宁国府未出阁的“姑母”,指的只能是贾敬出家后留下的幼女——惜春!
贾珍死死攥着信纸。
钱,虽然数目巨大,但变卖些家产、田地,再找亲戚挪借,或许还能凑齐。
可是惜春……那是他名义上的亲妹妹!
虽然同父异母,年纪又小,平日并不亲近,但终究是宁国府的嫡出小姐!
把她送给金虏和亲?
这传出去,贾家还要不要做人了?
他贾珍还要不要脸面了?
然而,贾蓉那字字泣血的哀求又在耳边回荡。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宁国府未来的继承人啊!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他死在北地?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贾珍。
他在屋里烦躁地踱步,脸色变幻不定。
尤氏看着丈夫的样子,心中也明白了七八分,她既心疼儿子,又觉得用惜春去换实在有违人伦,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贾珍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脸面固然重要,但香火传承更重要!
蓉儿必须救!
至于惜春……养在府里这么多年,也该为家族做点贡献了!
何况,嫁谁不是嫁?
去北地和亲,说不定还能搏个前程……他努力用这些想法说服自己,压下心头那点微弱的愧疚。
“去……去把四姑娘请来。”
贾珍的声音有些沙哑,对赖升吩咐道。
赖升一愣,看了看贾珍的脸色,没敢多问,低头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尤氏心中一颤,知道丈夫已经做出了选择,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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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正在自己的小佛堂里静坐,面前摊着一本未看完的《金刚经》。
她年纪虽小,但因自幼失怙,兄长贾珍又不管她,养成了孤介冷僻的性子。
平日只爱与佛法为伴,与画笔为友,对于府内的人情世故,既不关心,也不通透。
丫鬟入画进来通报,说老爷请她过去。
惜春有些意外,贾珍很少主动找她。
她放下经书,整理了一下素雅的衣裙,跟着入画来到了贾珍的上房。
一进门,她就感觉到气氛不对。
贾珍坐在上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尤氏在一旁低着头,眼圈似乎有些发红。
“哥哥,嫂子唤我何事?”
惜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清冷。
贾珍看着眼前这个妹妹,身量未足,面容稚嫩,但已能看出眉目间的清秀与疏离。
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想到儿子在北地受苦的模样,那丝不忍立刻被压了下去。
他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示意惜春坐下。
“四妹妹,近来在屋里做些什么?”
“看看经,画些画儿。”惜春答道,心中疑惑更甚。
“嗯……很好。”
贾珍斟酌着词句,将贾蓉那封信拿了出来,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个。”
惜春接过信,低头看了起来。
起初,她眉头微蹙,为侄儿贾蓉的遭遇感到些许难过。
但当她看到赎金数目,尤其是看到“需家中未嫁之姑母一人,送往北地和亲”那一行字时,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僵住了!
信纸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在地上。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贾珍,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充满了惊骇、茫然,以及一点点逐渐凝聚的恐惧。
“哥……哥哥……这是……何意?”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贾珍避开她的目光,硬着心肠道:“四妹妹,你也看到了。蓉儿在北边,过的简直不是人的日子,随时可能没命。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救他回来……金人那边,除了要钱,还……还指定要你去和亲……”
尽管已有预感,但亲耳从贾珍口中听到这句话,惜春还是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仿佛脚下的地面瞬间塌陷了下去。
和亲?
去那茹毛饮血、凶残暴虐的金国?
嫁给那些剃发留辫、形同鬼怪的蛮夷?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拖上北去的马车,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野蛮粗鄙之中,周围全是贪婪狰狞的目光……
她才多大?
她的世界只有青灯古佛,只有水墨丹青,何曾想过会卷入如此可怕肮脏的交易?
“不……我不去……”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微弱却坚定,带着绝望的抗拒。
贾珍脸色一沉:“惜春!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可那是你亲侄子!是咱们宁国府唯一的根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外面吗?你就如此狠心?”
尤氏也在一旁抹着泪劝道:“好妹妹,我们知道你难受……可……可蓉儿他……你就当可怜可怜他,救他一命吧……去了那边,未必就是坏事,说不定……”
惜春看着眼前这对“兄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直透四肢百骸。
他们的话,字字句句都像冰冷的刀子,扎在她的心上。
用她去换贾蓉?
就因为她是女子,是家族中可以随意牺牲的筹码?
她的世界,她所以为的宁静与安稳,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原来,这侯门公府的深处,竟是如此冰冷彻骨,如此……令人作呕。
她不再看贾珍和尤氏,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步步向外走去。
背影单薄而决绝。
“惜春!你站住!”贾珍怒喝道。
惜春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出了房门,将贾珍的怒吼和尤氏的哭泣都抛在了身后。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天,真的塌了。
而她,不过是这即将倾颓的广厦之下,第一片被无情震落的瓦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