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程封爵、迎春回门的消息,如同在贾府这潭深水中接连投下了两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暗流却已汹涌澎湃。
薛姨妈所住的梨香院,这几日格外安静,但这安静底下,却藏着难以言说的焦灼。
薛姨妈坐在暖炕上,手里虽拿着针线,却半晌未动一针,眼神飘忽,心思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
王程封爵的消息传来时,她先是震惊得险些失手打翻了茶盏,随即便是长久的沉默。
那感觉,像是眼睁睁看着一座金山从自家门口路过,自己却因一时眼拙,未能及时攀附,如今金山已巍然矗立,高不可攀,那份懊悔与不甘,啃噬得她坐立难安。
她想起了那日王柱儿来提亲被拒后,王程在荣禧堂前那冰冷彻骨的眼神;
想起了前几日宝钗和莺儿从城西小院回来时那失魂落魄、受尽羞辱的模样;
更想起了如今王程那炙手可热的权势和爵位……
“开国男……游骑将军……丹书铁券……”
薛姨妈喃喃自语,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重锤,敲打在她那颗精于算计的心上。
薛家是皇商,看似富贵,实则根基浅薄,全仗着祖上余荫和宫中关系。
如今薛蟠不成器,家业日渐凋零,贾府这棵大树也是外强中干,若能抓住王程这个新贵……
那不仅是泼天的富贵,更是实实在在的权势依靠!
足以保薛家未来几十年无忧!
想到这里,薛姨妈再也坐不住了。
她放下针线,深吸一口气,起身便往薛宝钗的屋子走去。
薛宝钗正临窗而坐,面前摊着一本账册,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端庄静美的侧脸上,却映不出半分暖意,反而显得有些清冷。
莺儿默默在一旁熨烫着衣服,屋子里静得只听见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宝丫头。”
薛姨妈走进来,挥挥手让莺儿先下去。
莺儿担忧地看了姑娘一眼,低头退了出去。
薛宝钗抬起眼,见母亲神色凝重,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淡淡道:“娘,你怎么过来了?”
薛姨妈坐到她对面,拉着她的手,未语先叹:“我的儿,这两日……你可想清楚了?”
薛宝钗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平静无波:“娘指的是什么?女儿没什么需要想的。”
“还能指什么?自然是那王程,王爵爷!”
薛姨妈语气急切起来,“我的儿,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如今这汴梁城里,还有几个年轻子弟能比得上他?
年纪轻轻,便是实权将军,更有爵位在身!真正的简在帝心,前程不可限量啊!”
薛宝钗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前程如何,与女儿何干?”
“怎么无关?”薛姨妈凑近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我的傻丫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想想,他父母俱已不在,上头只有一个粗豪的哥哥,听说那嫂子也是个老实巴交的。
你若是嫁过去,一过去就是当家主母,无人掣肘!那鸳鸯再得脸,终究是奴婢出身,晴雯更是个毛躁丫头,谁能越过你去?偌大的家业,还不是由你执掌?”
见薛宝钗依旧沉默,薛姨妈继续加码,声音里带着蛊惑:“我知道,你心气高,先前……是咱们看走了眼。可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已是爵爷,你嫁他,是门当户对,是锦上添花!
总好过……总好过在这府里,看着那起子小人眼色,等着那虚无缥缈的‘好风’吧?”
最后一句,隐隐戳中了薛宝钗心中最深的隐忧。
贾府前景不明,宝玉……终究非良配。
她多年的经营、等待,似乎都随着王程的横空出世,变得有些可笑和不确定。
薛宝钗的心防,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想起那日王程轻蔑地说出“若是薛姑娘你……愿意屈尊降贵,给我王程做个妾室”时,那刻骨的羞辱;
可母亲的话,又将那羞辱与现实利益冷酷地放在了一起权衡。
“妈,别说了。”薛宝钗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挣扎,“此事……绝无可能。女儿丢不起这个人。”
“丢人?”薛姨妈激动地握紧她的手,“我的儿!什么叫丢人?抓住实实在在的富贵权势,那叫本事!叫眼光!当初是我们错了,如今及时挽回,才是明智之举!难道要等别人都攀附上去,我们连汤都喝不上了,那才叫不丢人吗?”
薛姨妈看着女儿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知道她内心正在激烈交战,心一横,使出了杀手锏,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宝丫头,你只需点个头,剩下的事,娘来办!娘舍了这张老脸,去求琏二奶奶,让她去做这个媒!
只要你能想通,嫁过去好好经营,以你的才貌品性,还怕抓不住王程的心?将来这爵爷府,还不是你说了算?”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薛姨妈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的轻微爆裂声。
薛宝钗久久不语,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积满了雪的枯枝上,仿佛要看穿那冰雪,看到不可知的未来。
母亲的话,像魔音一般,不断在她耳边回响——“当家主母”、“无人掣肘”、“富贵权势”、“抓住王程的心”……
最终,那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她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闻地,点了一下头。
薛姨妈一直紧紧盯着女儿,见到这个动作,顿时喜出望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声道:“好!好!我的儿,你想通了就好!你想通了就好!娘这就去寻凤丫头!”
说着,她迫不及待地起身,脚步轻快地往外走,仿佛年轻了十岁。
薛宝钗看着母亲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浑身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软软地靠在引枕上,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是屈辱?是解脱?
还是对命运无奈的妥协?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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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正在屋里看着平儿对账,听闻薛姨妈来了,倒是有些意外。
忙请进来,见薛姨妈满面春风,与往日愁容大不相同,心中更是诧异。
“姨太太今日气色真好,可是有什么喜事?”王熙凤笑着让座。
薛姨妈坐下,也不多绕弯子,拉着王熙凤的手,便将欲将宝钗说与王程为妻的想法和盘托出,自然是捡着好话说,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薛家虽不及爵爷显赫,也是诗礼传家”云云。
王熙凤初时听得一愣,丹凤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种了然和看戏的玩味。
她心下暗忖:“好个薛姨妈!真真是生意人,这算盘打得精刮!前脚人家落魄时爱答不理,后脚人家发达了,就恨不得立刻贴上去,连嫡亲的女儿也舍得这般推销了?那薛大姑娘何等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也肯点头?”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做出为难的样子:“哎哟,我的好姨太太!您这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那王爵爷……您也知道,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性子又是个……有主见的。
前番莺儿的事,还有宝妹妹亲自上门……怕是闹得有些不愉快。这猛然间去提亲,只怕……”
薛姨妈忙道:“所以才要求到凤丫头你跟前啊!谁不知道您是我们府里第一等的能干人,最会说话办事!前番那些,都是误会,说开了就好。宝钗那孩子,模样、品行、才干,哪一样不是拔尖的?
配他王程,也不算辱没了他!只要凤姐儿你肯帮忙牵这根线,成与不成,我们都感激不尽!”
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悄悄塞进王熙凤手里。
王熙凤捏了捏荷包的分量,心中冷笑,面上却堆起笑容:“姨太太这是做什么,太见外了!既然您信得过我,宝妹妹又是极好的,我少不得跑这一趟。只是……话我得说在前头,成不成,可真不敢打包票。”
薛姨妈连连点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有劳二凤姐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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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王熙凤精心打扮了一番,带着丰厚的礼物和两个丫鬟,乘着车来到了城西的将军府。
如今的将军府,虽还未大兴土木,但门禁显然森严了许多。
持戟的亲兵目光锐利,验明了王熙凤的身份,才有人进去通传。
不多时,晴雯迎了出来,见到王熙凤,倒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给琏二奶奶请安,爵爷请您进去。”
王熙凤笑着打量了晴雯一眼,见她穿着簇新的水红绫子袄,青缎子掐牙背心,比在贾府时更显伶俐娇俏,心中又是一番感慨。
进了堂屋,只见王程一身墨色常服,坐在主位上,并未起身,只是抬手示意她坐下。
鸳鸯坐在一旁,见了王熙凤,起身微微福了一礼,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给王爵爷道喜了!”王熙凤未语先笑,声音清脆利落,“昨日府里事忙,未能亲来道贺,今日特备薄礼,恭贺爵爷高升,光耀门楣!”
她示意丫鬟将礼物奉上,皆是些名贵药材、古玩玉器。
王程扫了一眼,淡淡道:“琏二奶奶有心了。”
王熙凤见他态度疏离,也不气馁,自顾自坐下,丫鬟奉上茶来。
她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却不喝,笑着环顾四周,道:“这宅子虽暂住着,却气象一新。
爵爷如今身份不同,想必不久便要另赐府邸了吧?到时候,可得好好热闹热闹。”
王程不动声色:“军旅之人,不拘这些。”
王熙凤见他油盐不进,知道绕弯子无用,便清了清嗓子,将话题引向了正题。
她脸上堆起最诚挚的笑容,语气也变得格外恳切:“爵爷,今日我来,一是道贺,二来嘛……也是受人所托,想与爵爷说一门极好的亲事。”
王程眉峰微挑,看了身旁的鸳鸯一眼,鸳鸯垂着眼眸,依旧平静。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不知琏二奶奶要说的是哪家千金?”
王熙凤见他接话,心中一喜,忙道:“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府上的薛家大姑娘,宝钗!”
她顿了顿,观察着王程的脸色,见他并无异样,便放心大胆地夸赞起来:
“爵爷是见过的,我们宝丫头,模样儿是没得说,端庄大方,品行更是万里挑一,最是贤良淑德、知书达理不过!持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我们老太太、太太没有不夸的。
薛家虽是皇商,也是书香门第,知根知底。若能与爵爷结为秦晋之好,真真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她口齿伶俐,将薛宝钗夸得天花乱坠,仿佛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王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王熙凤说得口干舌燥,暂时停歇下来,他才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堂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他放下茶杯时,杯底与桌面轻轻碰撞的脆响。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冽,看向满脸期待的王熙凤,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却字字如冰锥:
“薛宝钗?”
他轻轻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若愿意屈尊降贵,给我王程做个妾室,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王熙凤瞬间僵住的笑容,才缓缓吐出后半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正妻之位?她还不够格。”
“嗡——”
王熙凤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重锤砸中,一片空白!
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像是被冻僵的面具,嘴角还维持着上翘的弧度,眼神里却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尴尬和难以置信!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他竟然说薛宝钗只配给他做妾?!
正妻之位,薛宝钗还不够格?!
这话比直接拒绝狠辣十倍、百倍!
简直是把她和薛家母女的脸面扔在地上,还狠狠踩了几脚!
王熙凤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挽回场面,比如“爵爷说笑了”、“薛家大姑娘何等身份”之类。
但在王程那冰冷而嘲讽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几记耳光。
一旁的鸳鸯依旧安静地坐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晴雯站在门口,低着头,肩膀却几不可察地轻轻耸动,显然是在极力憋笑。
王程不再看她,自顾自地又端起了茶杯,那姿态,已是端茶送客。
王熙凤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既……既如此,那我……我便先告辞了。”
王程眼皮都未抬,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冷淡的音节:“嗯。”
王熙凤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将军府。
坐上马车,回想起王程那轻蔑的眼神和冰冷的话语,再想到回去要如何面对满怀期待的薛姨妈,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胸口堵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王熙凤纵横贾府这么多年,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还是替人做媒受的羞辱!
而将军府内,在王熙凤离开后,晴雯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鸳鸯走到王程身边,轻声道:“何苦如此?到底曾是旧主家……”
王程握住她的手,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旧主?从我走出贾府那刻起,便不再是了。薛家母女,精明算计,前倨后恭,毫无风骨。想凭一个女儿就来拿捏我,攀附权势?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