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光阴,倏忽而过。
这两日里,汴梁城的局势愈发紧张,金兵围城甚紧,小股交锋不断,城内气氛凝重。
王程身为游击将军,军务繁杂,纳妾之事,在他心中确实未占太多分量,一切从简,并未大肆操办。
即便如此,“昭武将军纳荣国府二小姐为妾”的消息,仍像一阵风似的刮遍了汴梁城的某些角落,引来了诸多意味深长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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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妾当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似有风雪欲来。
昭武将军府侧门挂上了红灯笼,贴了喜字,但中门紧闭,并无迎娶正妻的仪仗鼓乐。
只有一顶四人抬的粉轿,并几个随行的婆子、丫鬟和一小队亲兵,安静地等在府外,显得有几分冷清。
王程一身常服,外罩御赐的玄狐裘,并未穿吉服,只腰间系了条红绸带以示喜庆。
他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常,看不出太多新婚的喜气。
“将军,时辰差不多了。”一名亲兵上前禀报。
王程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声音平稳:“出发,去荣国府。”
队伍悄无声息地穿过略显空旷的街道,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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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西角门。
今日这里的气氛更是诡异。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宾客盈门,甚至连下人们都屏息静气,不敢大声言语。
偶尔交换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同情,有鄙夷,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的凄凉。
贾琏和王熙凤硬着头皮在门口迎候。
贾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王熙凤倒是依旧打扮得光彩照人,丹凤眼扫过那顶寒酸的粉轿时,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寒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算计取代。
她扯了扯贾琏的袖子,低声道:“打起精神来!人来了!”
王程勒住马,并未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对贾琏夫妇微微颔首:“琏二爷,琏二奶奶,有劳。”
语气平淡,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
贾琏干巴巴地应道:“王……王将军来了,请……请进。”
他甚至连“妹夫”都不敢叫了。
王熙凤则堆起笑脸:“将军快请进,二妹妹……已在里面等候了。”
她心里暗骂贾赦混账,连面都不露,把这烂摊子丢给他们夫妻。
王程并未下马入府,只淡淡道:“末将军务在身,不便久留。请二小姐上轿吧。”
这话如同一个无声的耳光,扇在了所有还试图维持体面的贾府中人脸上。
连最基本的迎亲礼节都省了,这是明晃晃的轻视。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自然,对身后使了个眼色:“快去请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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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菱洲内,愁云惨淡,哭声一片。
迎春早已穿戴整齐。
妾室不能着正红,她穿着一身水粉色的嫁衣,头上簪着几朵绒花并一支赤金簪子,已是妾礼中能有的最大限度装扮。
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红肿的眼眶和苍白的脸色。
林黛玉、探春、惜春、贾宝玉等都围在她身边。
薛宝钗也在,默默帮着整理衣角。
“二姐姐……你……你此去……定要……定要保重自己……”
林黛玉握着迎春冰凉的手,声音哽咽,泪珠儿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她深知迎春性子软糯,此去将军府为妾,前途未卜,心中痛惜难言。
探春强忍着泪水,语气坚定地叮嘱:“二妹妹,如今既已如此,伤心无益。到了那边,万事隐忍,但也要心中有数。
那王程……虽行事狠辣,但观其言行,并非全然不讲道理之人。你……你且安心过日子,若有委屈,好歹……好歹递个信儿回来。”
她知这话苍白,却也是唯一能给的安慰。
惜春年纪小,只知二姐姐要走了,而且是去做“小老婆”,拉着迎春的袖子默默垂泪。
贾宝玉早已哭得像个泪人,捶胸顿足:“二姐姐!是我没用!护不住你们!好好的女儿家,竟要受这等作践!什么将军!不过是禄蠹国贼!腌臜浊物!”
他被袭人等人死死拉住,怕他闯出祸来。
迎春看着众姊妹,眼泪扑簌簌落下,心中凄苦绝望到了极点。
她张了张嘴,喉咙哽咽,只吐出几个零落的字:“妹妹们……宝兄弟……你们……保重……我……我去了……”
声音微弱,带着认命般的麻木。
这时,婆子进来催促:“二姑娘,将军府的轿子到门口了,请姑娘动身吧。”
迎春身子一颤,最后看了一眼这自幼长大的院落,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姊妹兄弟,咬了咬牙,在丫鬟绣橘的搀扶下,一步一顿地向外走去。
背影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薛宝钗看着迎春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她同情迎春,又不禁联想到自身。
见黛玉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忙上前扶住,轻声劝慰:“林妹妹,快别哭了,仔细身子。二妹妹……或许这也是她的造化,总比在那府里……”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在贾府,迎春也不过是个无人重视、未来渺茫的庶女。
贾府门外,粉轿抬起,没有丝毫耽搁,便在亲兵的护卫下,朝着昭武将军府行去。
没有鞭炮,没有喧闹,只有一片压抑的寂静和无数道窥探的目光。
贾琏和王熙凤站在门口,看着轿子远去,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又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屈辱和悲凉。
荣庆堂内,贾母听闻迎春已被接走,闭目长叹一声,手中念珠捻动得更快了。
贾赦则在自己院子里摔了一套茶具,怒骂声被紧闭的房门隔绝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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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武将军府。
虽只是纳妾,但府内还是摆开了十几桌酒席。
来的大多是军中将校同僚,粗豪汉子,不拘小节。
院子里架起了烤肉架子,大坛的美酒敞开供应,气氛与贾府的冷清截然不同,显得热烈甚至有些喧嚣。
“王兄弟!恭喜恭喜啊!来来来,满上!这杯酒你必须干了!” 张都统制搂着王程的脖子,大声劝酒。
“就是!王将军不但打仗厉害,这纳妾的速度也够快!哈哈!贾府的小姐,滋味如何?什么时候让兄弟们见见?”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指挥使口无遮拦地调笑。
“去你的!那是王将军的如夫人,也是你能瞎惦记的?罚酒三杯!”
“我自罚!自罚!”
王程被众人围在中间,你来我往,喝了不少酒。
他刚毅的脸上也染上了红晕,眼神却依旧清明,只是嘴角的笑意比平日明显了许多。
他并不解释什么,只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引得众人阵阵叫好。
“程大哥今日是真高兴!” 晴雯穿着簇新的葱绿袄子,像只快乐的蝴蝶,穿梭在席间帮忙招呼女眷,虽然女客寥寥。
她看着王程被众人簇拥,与有荣焉。
鸳鸯则沉稳得多,以女主人的身份周旋于几位将领带来的家眷之间,举止得体,言谈恰当。
她心中对迎春的到来有些许复杂,但更多的是对王程的信任,知道他行事必有分寸。
宴席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
王程终于被灌得有了七八分醉意,被张都统制等人笑着推搡着往后院去。
“**一刻值千金!王兄弟快去吧!别让新娘子等急了!”
“走走走!咱们也散了,别耽误王将军的好事!”
众人哄笑着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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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新房。
虽说是纳妾,但王程并未过于亏待迎春。
新房布置得还算雅致温馨,红烛高燃,锦被绣褥,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合卺酒。
迎春顶着盖头,端坐在床沿,心中如同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她能听到前院隐隐传来的喧闹声,此刻安静下来,更觉忐忑。
手指紧紧绞着衣角,掌心全是冷汗。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那个传闻中凶神恶煞、对贾府充满恨意的将军,会如何对待她这个“仇人”之女?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酒气的王程在鸳鸯和晴雯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将军小心。”鸳鸯轻声提醒。
“程大哥,到啦!”晴雯声音清脆。
迎春的贴身丫鬟绣橘见状,连忙上前行礼,然后低着头,飞快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王程和迎春两人。
王程揉了揉额角,推开鸳鸯和晴雯的搀扶,声音带着醉意,却还算清晰:“我没事,你们也累了一天,下去休息吧。”
鸳鸯看了看坐在床边的迎春,又看了看王程,柔声道:“那……将军也早些安歇。”
说罢,拉着还有些好奇的晴雯退了出去。
房间里静了下来,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王程站在原地,运了运气,眼神清醒了不少。
他走到桌边,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然后才转身,看向那个坐在床边,因为紧张而身体微微发抖的粉色身影。
他缓步走过去,在迎春身旁坐下。
感受到床榻的凹陷和身旁传来的浓郁男子气息与酒气,迎春的身体瞬间绷紧,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晕厥过去。
预想中的粗暴并未立刻到来。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暖意的大手,轻轻掀开了她的盖头。
迎春下意识地抬起眼帘,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那双眼不似传闻中那般凶戾,反而带着一丝审视,一丝疲惫,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面容刚毅,线条硬朗,因酒意而微红,近距离看,比远远瞧着更显英挺迫人。
“二小姐。”王程开口,声音因饮酒有些沙哑,但语气还算平和,“不必害怕。”
迎春慌忙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声音细若蚊蚋:“将……将军。”
王程看着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心中了然,也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放缓了声音,道:“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迎春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微微一怔,不知该如何回应。
王程继续道,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我与你父亲贾赦之间的恩怨,想必你也清楚。我如此行事,折辱于他,是报昔日逼迫鸳鸯、折辱我兄长之仇。此举并非针对你。”
迎春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难以置信。
王程看着她,目光坦诚:“你既入了我将军府,便是这府里的人。过往种种,与你无关。
我王程在此承诺,只要你安分守己,不起外心,在这府中,无人会轻慢你,委屈你。你的日子,绝不会比在贾府时差。”
这番话,如同甘霖洒在迎春干涸绝望的心田上。
她原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地狱,却没想到,竟得到了一份意外的保障。
她看着王程那双看不出丝毫虚伪的眼睛,一直紧绷的心弦,忽然松弛了一些,眼圈不由得又红了,这次,却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酸楚。
“多……多谢将军。”她哽咽着,真心实意地道谢。
王程见她情绪缓和,点了点头:“明白就好。日后与鸳鸯、晴雯好好相处,她们都是爽利人,不会为难你。”
“是,妾身记下了。”迎春低声应道。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主要是王程问她在贾府的生活,迎春小心翼翼地回答。
气氛虽然不算热络,但也不再像最初那般凝滞紧张。
夜渐深,红烛燃了近半。
王程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迎春的心又猛地一跳,刚刚平复的紧张再次席卷而来。
她知道自己身为妾室的义务,也明白这一关无论如何都要过。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羞怯与恐惧,站起身,脸颊绯红,如同染了上好的胭脂,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请……请夫君怜惜……”
这话说完,她已是羞得连耳根都红透了,垂着头,不敢看王程。
王程看着她这副娇怯不胜的模样,与平日里听闻的“二木头”形象迥异,倒显出几分少女的楚楚动人。
他征战沙场,心硬如铁,但此刻面对这柔弱无助、却又不得不依附于他的女子,心中也不禁生出了一丝怜爱和作为男人的本能悸动。
他伸出手,动作不算温柔,却也不粗暴,握住了她微凉颤抖的手。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吹熄了桌上了蜡烛,只留床头一对红烛摇曳着朦胧的光晕。
锦帐落下,遮住了满室春光。
这一夜,对于迎春而言,是陌生的,是忐忑的,带着初承雨露的痛楚与羞怯。
但对于久经沙场、神经始终紧绷的王程而言,怀中这具温软馨香、柔弱无骨的身躯,无疑是一种极好的慰藉和放松。
他并非急色之人,但此刻也放纵了自己,享受着这乱世中难得的温柔。
一夜春风,被翻红浪,其中缱绻,不足为外人道。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王程生物钟极准,准时醒来。
看着身旁仍在熟睡、眼角犹带泪痕却眉宇间舒展了不少的迎春,他轻轻起身,并未惊扰她。
穿戴整齐,推开房门,冬日清晨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鸳鸯早已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递上一杯热茶:“将军醒了?二妹妹她……”
“让她多睡会儿。”王程接过茶,语气平常,“日后府中事务,你多照应些,她性子弱,别让人欺了她去。”
鸳鸯心中一定,含笑点头:“将军放心,妾身省得。”
王程嗯了一声,大步向前院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城外战云密布,他还有更多的军国大事需要操心。
这后院一方天地,妻妾和睦,于他而言,便是安稳,让他能无后顾之忧地,去面对外面的血雨腥风。
而迎春的新生活,也在这昭武将军府里,悄然开始了。
前途或许依旧未知,但至少,不再是那片令人窒息的、看不到希望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