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府,王程的书房内。
薛宝琴站在书案前,微微仰着头,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期盼与倔强。
脸颊因紧张和激动泛着淡淡的红晕,像初春的桃花瓣。
“程大哥,”她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却又努力模仿着大人说话的语气,“姐姐既然能留下侍奉您,我……我也想!求您允了我吧!我定会像姐姐一样用心学本事,绝不给您添乱!”
王程放下手中的军报,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这个才及笄不久、眉眼间还带着稚气的少女,有些哭笑不得,更有些头疼。
“宝琴,”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但严肃,“此事非同儿戏,岂能随意效仿?你姐姐……她有她的缘由和决断。你还小,当以修身养性、学习理家为重,这等事,莫要再提了。”
“我不小了!”
薛宝琴急急地反驳,甚至下意识地挺了挺饱满的胸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些,“姐姐能做,我为何不行?程大哥,我是认真的!
我不想只待在深闺里看账本、学规矩,我也想……也想如三姐姐那般,能做一番事业!您就答应我吧!”
她眼中甚至泛起了委屈的水光,仿佛王程不答应便是天大的不公。
王程看着她这副天真又执拗的模样,心中无奈更甚。
他深知薛宝琴性子单纯热烈,若断然拒绝,怕她钻了牛角尖,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来。他沉吟片刻,放缓了语气:
“宝琴,你的心意……我知晓了。但此事确实不宜操之过急。你年纪尚小,许多事还未经历,未想明白。这样吧,”
他看着宝琴瞬间黯淡下去、泫然欲泣的小脸,话锋微转,“待你年岁再长一些,若届时你心意未改,我们再议此事,如何?”
他没有把话说死,留下了一个模糊的、未来的可能性。
这既是为了安抚她,也是给自己留有余地。
果然,薛宝琴一听这话,眼睛立刻又亮了起来。
她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但“再议”二字在她听来,已是莫大的希望和承诺。
她自动忽略了“若心意未改”的前提,满心欢喜地认为程大哥只是觉得她年纪小,等她再长大些就一定会答应!
“真的吗?程大哥您说话算话?”
她破涕为笑,脸颊红扑扑的,像得了什么宝贝。
“自然。”
王程点了点头,“去吧,好好跟你姐姐学些正经本事,莫要胡思乱想。”
“嗯!谢谢程大哥!我一定好好学!”
薛宝琴用力点头,心花怒放地行了个礼,脚步轻快地退出了书房,来时的那点忐忑早已被巨大的喜悦取代,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看着少女雀跃而去的背影,王程摇了摇头,失笑一声,重新将注意力投回军报之上。
这些小儿女的心思,比起北疆的军国大事,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儿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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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护国公府隔街相望的荣国府,此刻却如同被阴云彻底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荣禧堂后的暖阁里,炭火烧得并不旺,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气。
贾政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枯寂的庭院。
贾赦那日决绝的咆哮犹在耳边——“我宁可死!让我去求他,比杀了我还难受!”
可家族存亡,岂能因一人之怒而置之不顾?
贾政痛苦地闭上眼。
他想起王子腾兵败的消息传来时,同僚们那躲闪、疏远甚至隐含幸灾乐祸的眼神;
想起近日御史台那些语焉不详却刀刀见骨的弹劾;
想起宫中元春至今音讯全无,吉凶难料……桩桩件件,都像沉重的枷锁,套在贾府的脖颈上,越收越紧。
“不能再等了……”
贾政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他知道,必须有人低下头,去走那条唯一可能通向生路,却布满荆棘和屈辱的独木桥。
他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向王夫人居住的院落。
王夫人正坐在炕上捻佛珠,见贾政进来,脸色凝重,便知他有要事相商,挥手让金钏儿等丫鬟退下。
“老爷,”王夫人先开了口,声音带着疲惫,“可是为了府里的事?”
贾政叹了口气,在炕桌另一侧坐下,低声道:“夫人,大哥那边……是指望不上了。为今之计,若想保全贾家,恐怕……恐怕唯有设法与护国公缓和关系一途了。”
王夫人捻佛珠的手指一顿,抬起眼皮看了贾政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老爷的意思,妾身明白。只是……如何缓和?我们与那边,积怨已深,寻常走动、赔礼,只怕难入其眼。”
贾政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难堪,压低声音道:“我听闻……薛家宝丫头,已决意要进护国公府了?”
王夫人点了点头:“是,前两日宝丫头亲自去求的,护国公……应下了。”
“这就好,”贾政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既然宝丫头能进去,我们……我们何不也送两个人过去?
一来,显示我们诚心修好,绝无他意;二来,府里若有人在那边,总能递个话,转圜一二。”
王夫人闻言,眉头微蹙:“送人?送谁?寻常丫鬟怕是没用。若是庶出的小姐……”
她摇了摇头,觉得不妥,也太失体面。
贾政提示道:“未必是小姐。我听闻珠儿媳妇有两个堂妹,名唤李玟、李琦的,如今正在府里客居?听说模样、性情都不错,也是读书识礼的人家出身……”
王夫人眼睛微微一亮。
李纨是寡妇,她的堂妹身份不算太高,但毕竟是官宦小姐,比丫鬟体面,又不像贾家小姐那样扎眼,作为“陪嫁”或“赠予”,似乎……正合适。
既能表达诚意,又不至于太过贬损贾家颜面——虽然这颜面早已所剩无几。
“老爷说的是李家的两位姑娘……”王夫人沉吟着,“只是,珠儿媳妇那边,怕是……”
“此事还需夫人去分说。”
贾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晓以利害,她是个明白人,为了兰儿,为了贾家,她会懂的。”
王夫人看着丈夫那近乎哀求却又带着强硬的眼神,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她心中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妾身……明白了。
这就去寻珠儿媳妇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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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正在自己的小院里督促贾兰读书,听闻王夫人来了,忙迎了出来。
王夫人进了屋,看着李纨素净的衣着和贾兰用功的小身影,心中也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便被更大的焦虑压了下去。
她挥退了下人,只留李纨在屋内。
“珠儿媳妇,”王夫人拉着李纨的手,未语先叹,“如今府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真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李纨心中一跳,低眉顺眼地应道:“太太说的是,媳妇也日夜忧心。”
王夫人看着她,缓缓道:“老爷和我思来想去,要想渡过此劫,唯有求得护国公的谅解。如今有个法子,或许能成,只是……需要你帮衬一把。”
李纨抬起头,眼中带着疑惑:“太太请讲,若媳妇力所能及,定不推辞。”
王夫人斟酌着词句,艰难开口:“你两个堂妹,玟姐儿和琦姐儿,如今在府里住着。我们想……想让她二人,随薛家宝丫头一同……进护国公府。”
李纨如遭雷击,猛地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煞白:“太太!这……这如何使得?玟儿和琦儿虽是客居,也是好人家的清白女儿,怎能……怎能如此作践?这岂不是让她们去……去做妾婢都不如?”
她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王夫人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立刻换上一副悲戚无奈的表情,用力握着李纨的手:“我的儿!我岂不知这是委屈了她们?可如今是什么光景?陛下蒙尘,王家倒台,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贾家,等着落井下石!
若无人从中转圜,别说玟姐儿琦姐儿,便是你,便是兰儿,我们这满府上下,哪个能有好下场?”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威胁:“珠儿媳妇,你是个明白人。别忘了,你终究是贾家的媳妇,兰儿是贾家的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贾家倒了,你们母子又能依靠谁?届时,怕是连眼下这安生日子都过不成!”
李纨被这番话戳中了心中最深的恐惧。
她守寡多年,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贾兰身上。
若贾家真的被抄家夺爵,她们母子必将流离失所,贾兰的前程也就彻底毁了。
王夫人见她神色松动,又放缓了语气,软硬兼施:“再说,那护国公府也并非龙潭虎穴。你看三丫头,如今是何等风光?薛宝钗那般心高气傲的,不也自愿去了?
玟姐儿琦姐儿若去了,未必没有个好前程。总比……总比将来不知飘零到何处,或是被没入官衙强吧?”
李纨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想起堂妹们天真烂漫的笑脸,心中如同刀绞。
一边是姐妹的清白和幸福,一边是儿子和家族的未来……这抉择太过残忍。
最终,对儿子未来的担忧,对家族覆灭的恐惧,以及王夫人那句“未必没有个好前程”的微弱希望,压倒了她作为姐姐的不忍。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媳妇……媳妇……遵命便是……”
王夫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委屈你了。你放心,府里绝不会亏待她们,嫁妆会按最好的份例准备,日后……也会记着你的好。”
从李纨处出来,王夫人又马不停蹄地去了薛宝钗暂住的小院。
薛宝钗正在整理行装,见王夫人来访,忙起身相迎。
王夫人拉着她坐下,先是嘘寒问暖,感叹薛蟠英年早逝,又赞宝钗有决断,为薛家找到了依靠。
绕了半天圈子,才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
“……宝丫头,你是个最懂事不过的。如今姨妈家里艰难,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想……想让你李纨大嫂子的两个堂妹,李玟和李琦,随你一同进府,也好给你做个伴,你看……”
薛宝钗闻言,心中顿时一沉。
她自己是历经挣扎、权衡利弊后才做出的决定,如何不知这其中的屈辱与无奈?
王夫人此举,分明是想借她这条路,往护国公身边塞人,以求庇护。
这让她感到为难,也有一丝不被尊重的愠怒。
“姨妈,”宝钗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疏离,“此事……怕是不妥。护国公并非……并非那等好色无度之人。我此番进府,已是厚颜相求,岂能再贸然带人前去?只怕会惹得国公爷不悦,反为不美。”
王夫人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堆起更多的无奈和哀恳:“好孩子,姨妈知道这让你为难了。可姨妈也是实在没法子了!你就当可怜可怜姨妈,可怜可怜贾家这满门老小!
你忘了从前姨妈是怎么疼你的?你哥哥的事,姨妈也一直记挂在心……如今贾家有难,你就忍心看着不管吗?”
她说着,竟拿起帕子拭起泪来,“不过是两个丫头,权当是给你添两个使唤的人,在国公爷面前提一句,成与不成,姨妈都承你的情,绝不再让你为难!若……若连这点忙你都不肯帮,姨妈……姨妈真是没脸活了……”
薛宝钗看着王夫人声泪俱下的表演,心中五味杂陈。
她深知贾家昔日对薛家确有照拂,王夫人此刻又以情相逼,若断然拒绝,未免显得太过凉薄。
况且,她即将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若有两个熟悉的、同为贾府背景的人相伴,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
尽管这种方式让她很不舒服。
她沉默良久,在王夫人越来越绝望的目光中,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姨妈……快别如此。我……我试试看吧。只是,不敢保证国公爷会应允。”
王夫人立刻破涕为笑,紧紧抓住宝钗的手:“好孩子!好孩子!姨妈就知道你是个有心的!你放心,无论成与不成,姨妈都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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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荣国府内传开。
贾赦在自己院里听闻此事,气得暴跳如雷,将手中的鼻烟壶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丢人!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面!贾政这个软骨头!王家人没一个好东西!竟想出这等下作主意,送女人求饶!我贾恩侯没有这样的兄弟!”
邢夫人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连声劝慰,却更激起贾赦的怒火。
贾宝玉正在潇湘馆与林黛玉谈论诗词,听得小丫鬟的议论,如同心头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凉透。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涨红:“他们……他们怎么敢!玟姐姐和琦姐姐那般品貌,怎能……怎能送去给人做……做那种事!这简直是对她们的侮辱!”
他再也坐不住,不顾林黛玉在身后“你又去做什么?”的呼唤,径直冲向了贾政的书房。
“父亲!”
贾宝玉冲进书房,也顾不得行礼,急声道,“听说……听说要把李家的两位姐姐送去护国公府?此事万万不可!她们是客居府中的小姐,岂能如此轻贱?这……这置我贾家颜面于何地?”
贾政正为如何进一步打点而烦心,见贾宝玉不仅不思进取,反而又来纠缠这些“内帏琐事”,顿时火冒三丈,将手中的书重重拍在桌上:
“放肆!你这孽障!整日不多正业,只知道在内帏厮混,如今倒来管起老子的正事来了!
颜面?贾家如今还有什么颜面?!若不能渡过此劫,别说颜面,便是性命都难保!你懂什么?!”
他越说越气,指着贾宝玉的鼻子骂道:“你看看你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终日只知道和丫鬟姐妹们嬉闹!你若是有出息,能撑起门户,我何须出此下策?!
你若有护国公一半的本事,我贾家何至于此?!还不给我滚回去好好读书!再敢胡言乱语,家法伺候!”
贾宝玉被骂得狗血淋头,看着父亲那因焦虑和愤怒而扭曲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悲凉。
他张了张嘴,还想辩解,却在贾政那凌厉的目光下败下阵来。
他颓然地低下头,讷讷地应了声“是”,失魂落魄地退出了书房。
父亲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但他依然固执地认为,用牺牲女子来换取家族苟延残喘,是世间最丑陋、最不可接受的事情。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
可他的反对,在这家族存亡的“大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漫无目的地在园中走着,只觉得往日熟悉的亭台楼阁,此刻都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和绝望。
姐妹们或嫁或散,园子日渐冷清,如今连客居的姐妹也要被作为礼物送出去……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
而王夫人院子里,她正仔细核对着为李玟、李琦准备的“嫁妆”单子,脸上露出一丝算计的、近乎冷酷的满意笑容。
这步棋,虽然屈辱,但终究是走出去了。
只要人能进去,就有希望。
贾家这艘破船,或许,还能再挣扎一段时日。
只是那被作为棋子的李玟、李琦,她们的泪水和恐惧,又有谁真正在意呢?
荣国府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愁云背后,是无数被命运裹挟、无力挣扎的悲哀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