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城南的旷野,已彻底沦为血肉屠场。
溃败,如同雪崩,一旦开始,便无可挽回。
八万宋军,不久前还军容鼎盛,旌旗蔽空,此刻却像是被捣碎了巢穴的蚂蚁,丢盔弃甲,狼奔豕突,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败了!快跑啊!”
“金狗杀来了!”
“救命!别挡道!”
恐慌的尖叫、绝望的哭嚎、垂死的呻吟,与金兵兴奋的狼嗥、马蹄践踏大地的轰鸣、以及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曲地狱的挽歌。
鲜血浸透了枯黄的土地,汇聚成涓涓细流,又淌进低洼处,形成一汪汪暗红色的、令人作呕的血潭。
残破的旗帜被无数只脚踩进泥泞,破损的兵器和尸体混杂在一起,铺满了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汗臭味和死亡的气息。
那些不久前还做着封侯拜将美梦的“勋贵子弟团”,此刻更是丑态百出。
他们华丽的盔甲成了逃命的累赘,不少人一边跑一边手忙脚乱地解甲,动作笨拙,脸色煞白,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我的马!我的马惊了!”
一个锦乡伯的公子死死抱着马脖子,却被受惊的战马驮着冲向混乱的人群,瞬间被撞下马来,不知被多少只脚踩过,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旋即没了声息。
“别挤我!让我过去!我爹是缮国公!”
另一个纨绔挥舞着马鞭,试图抽打挡路的溃兵,却被一名杀红了眼的老兵反手一刀砍在肩膀上,惨叫着滚倒在地。
薛蟠、贾蓉、贾琏三人混在溃逃的人流中,早已没了人形。
薛蟠那身骚包的亮银甲沾满了泥浆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头盔也不知丢到了哪里,头发散乱,脸上混杂着恐惧的汗水、泪水和尘土。
他死死抓着缰绳,伏在马背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完了……全完了……早知道……早知道听妹妹的……听王程的……”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之前的得意洋洋、对王程的冷嘲热讽,此刻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薛宝钗那双充满担忧和失望的眼睛,看到了母亲哭天抢地的模样。
贾蓉更是狼狈,他骑术本就稀松,此刻在混乱的人流中更是控制不住坐骑,几次差点被甩下马来。
他脸色惨绿,裤裆处一片湿热,竟是吓尿了。
嘴里只会反复念叨:“娘啊……救我……我不想死……”
贾琏相对好些,但也是面色如土,嘴唇紧抿,机械地催动着马匹。
他看着身边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场景,听着耳畔呼啸而过的金兵箭矢和同胞的惨嚎,心中一片冰凉。
他想起了王熙凤临行前那通红含泪的眼圈,想起了她声嘶力竭的劝阻。“琏二爷,你醒醒吧!那战场是好去的?刀枪无眼……”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如今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追!别放跑了一个南蛮子!”
“杀光他们!抢了他们的财货女人!”
金兵骑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在溃逃的宋军后面紧追不舍。
他们分成数股,如同梳子般掠过战场,马刀挥舞,精准而高效地收割着生命。
落后的宋军溃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倒下。
有的跪地求饶,却被毫不留情地一刀砍翻;
有的试图反抗,瞬间便被数把弯刀分尸。
一名金兵十夫长狞笑着,将一个跑得慢的宋军文官从背后劈成两半,随手捞起对方掉落的包袱,掂了掂里面的金银,发出满意的怪笑。
另一名金兵骑兵则专门用套马索套那些落单的宋军骑兵,将他们拖拽下马,活活拖死,享受着猫捉老鼠般的乐趣。
薛蟠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金兵的呼喝,魂飞魄散,拼命抽打着马臀。
可他骑术不精,越是慌乱,马匹越是难以控制。
“薛大哥!快!往那边林子里跑!”
贾蓉指着右前方一片稀疏的林地,嘶声喊道。
三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拨转马头,拼命向林地冲去。
然而,慌不择路之下,他们与其他溃兵冲撞在一起,又遭遇了一股斜刺里杀出的金兵游骑。
“分开跑!能跑一个是一个!”
贾琏眼见形势危急,吼了一声,率先打马冲向另一个方向。
薛蟠和贾蓉早已没了主意,闻言更是心胆俱裂,也顾不得对方了,各自亡命奔逃。
薛蟠只觉得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耳边全是风声和自己的粗重喘息。
他不断祈祷着:“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只要能逃回幽州……不,逃回汴梁!我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惹王程了……宝钗妹妹,哥哥知错了……”
他后悔了!
真的后悔了!
悔得肠子都青了!
为什么不听妹妹宝钗的话?
为什么非要来挣这劳什子军功?
为什么要在王程面前得意忘形,口出狂言?
他想起了离开汴梁时,宝钗那忧心忡忡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叮嘱;
想起了王熙凤骂贾琏“不知死活”的话语;
更想起了王程在涿州那平静却深邃、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的眼神……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啊……” 他呜咽着,眼泪模糊了视线。
越是后悔,就越是慌乱。
他本就不精的骑术,在极度的恐惧下更是破绽百出。
就在这时,他胯下那匹本就疲惫不堪的健马,在跳过一道浅沟时,前蹄猛地一软!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唏律律——!”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庞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翻滚!
“啊——!”
薛蟠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地从马背上抛飞出去!
“砰!”
沉重的落地声。
薛蟠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左臂传来钻心的剧痛,显然是摔断了。
他像一滩烂泥般摔在冰冷的泥泞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和血沫。
“呃……” 他痛苦地蜷缩起来,想要呻吟,却呛入了一口泥水,剧烈地咳嗽起来。
抬眼望去,他那匹摔断腿的战马还在不远处哀鸣挣扎,而身后,那如同噩梦般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
甚至能看清金兵那狰狞的面孔和雪亮的弯刀!
“不!不能死!我不能死在这里!”
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薛蟠。
他顾不得左臂折断的剧痛,也顾不得浑身骨头散架般的酸痛,用还能动的右臂支撑着身体,连滚带爬,如同一条受伤的野狗,拼命向前蠕动。
泥水浸透了他的锦袍,冰冷的寒意刺骨。
伤口在粗糙的地面和石子上摩擦,带来一阵阵新的剧痛。
但他不敢停!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
河水不算很宽,但水流似乎有些湍急。
河!是河!
薛蟠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希望!生的希望!
只要跳进河里,顺着水流漂下去,就有可能摆脱金兵的追杀!他薛蟠命不该绝!
“哈哈哈……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内心狂喜,几乎要笑出声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疼痛和疲惫。
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般的喘息,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手脚并用,朝着那条救命的河流爬去!
十丈……五丈……三丈……
河水的腥气已经扑面而来,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湿润的水汽。
快了!就快了!只要再坚持一下!
就在他挣扎着,想要拼尽最后力气,一个纵身扑向那近在咫尺的河水时——
“嗖——!”
一支冰冷的狼牙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毒蛇般从后方激射而至!
“噗嗤!”
精准无比地射入了他的背心!
箭簇轻易地撕裂了他那华而不实的锦袍和皮甲,深深没入体内,撞碎了骨骼,破坏了内脏!
“呃……”
薛蟠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狂喜和希望瞬间凝固,转化为极致的错愕、茫然,以及……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他低头,看着从前胸透出的一小截染血的箭尖,又艰难地扭头,想要看向身后。
力气如同潮水般从身体里流失。
“为……为什么……只差……一点点……”
他喉咙里咕噜着,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和内脏碎片。
他不甘心!
滔天的不甘和怨恨几乎要冲破胸膛!
只差一点点!一点点啊!他就能跳进河里,就能活下去了!
为什么老天要如此戏弄他?!
他后悔!后悔不该来北疆!
无数的念头,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过。
“嗬……嗬……”
他还想往前爬,染血的手指深深抠进泥泞的河岸,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每动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生命的加速流逝。
“哒哒……哒哒……”
沉重的马蹄声不疾不徐地靠近,停在了他的身边。
阴影笼罩下来。
薛蟠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个高大魁梧、剃着秃发、面容凶悍的金兵骑在马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带着一种打量猎物的漠然和……一丝戏谑。
那金兵的弯刀还在滴着血,显然刚刚结束了一场杀戮。
“救……救我……我是……薛家……大爷……有钱……很多钱……饶了我……” 薛蟠用尽最后的力气,翕动着嘴唇,试图说出自己的身份,试图用财富换取一条生路。
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
然而,他伤势太重,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混杂着血沫,根本听不清。
那金兵似乎根本没兴趣听一个将死之人的遗言。
他看着薛蟠那身虽然污秽却依旧能看出材质不凡的锦袍,又看了看他手指上戴着的一枚硕大的、沾满泥血的玉扳指(那是他之前从某个“缴获”中私藏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然后,他举起了那柄还在滴血的弯刀。
阳光照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薛蟠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 他最后的意识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恐惧和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噗——!”
手起刀落。
一颗硕大的头颅带着凝固的惊恐与不甘,冲天而起,滚落在河岸边的泥泞中,兀自瞪圆了双眼,死死地望着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触及的河水。
无头的尸身抽搐了两下,喷溅出大股鲜血,将周围的泥地染得更深,最终缓缓瘫软,不再动弹。
那枚玉扳指,被那金兵熟练地撸下,在脏污的皮袄上擦了擦,揣入了怀中。
马蹄声再次响起,追逐着下一个逃亡的目标。
只留下薛蟠的尸体,静静地趴在河岸边,诉说着乱世之中,权贵子弟如同草芥般的命运,和他那迟来的、却已于事无补的悔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