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胜利,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让王子腾及其麾下的“勋贵子弟团”沉醉不已,飘飘然几欲登仙。
自落雁坡首战告捷后,王子腾挥师继续北进。
沿途遭遇的皆是金军小股部队的骚扰和阻击。
有时是数百骑兵骤然从侧翼山林中杀出,放一阵乱箭便走;
有时是占据一处小土坡或废弃村寨,稍作抵抗便“仓皇”撤离。
每一次,宋军都能凭借优势兵力和王子腾“稳健”的指挥,或击退,或驱逐,甚至有一次还“歼灭”了数百“来不及逃跑”的金兵。
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向涿州行在。
“报——!王枢密率军于黑松林击溃金骑八百,斩首百余,缴获战马五十匹!”
“报——!我军前锋攻克金军前哨营寨一座,焚其粮草,守军望风而逃!”
“报——!王枢密设伏于饮马河,大破金军偷袭部队,斩其裨将一员!”
每一次捷报传来,涿州城内的临时行宫便是一阵欢腾。
赵桓拿着那些言辞夸张、极力渲染胜利的军报,反复观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最初的些许谨慎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好!好!王爱卿果然知兵善用!连战连捷,扬我国威!”
赵桓兴奋地在殿内踱步,挥舞着手中的军报,“金虏果然已是惊弓之鸟,不堪一击!朕就说嘛,王程之前未免太过谨慎,长他人志气!”
秦桧笑眯眯地躬身附和:“陛下天威浩荡,王师所向披靡!王枢密老成持重,用兵如神,此皆陛下慧眼识人,知人善任之功!看来,收复幽州,指日可待了!”
刘昌盛也捻须笑道:“陛下,如今我军士气如虹,金兵闻风丧胆。薛蟠、贾蓉等勋贵子弟,听闻在军中亦颇有斩获,奋勇争先,可见陛下亲征,激励人心,成效卓着啊!”
这些马屁拍得赵桓浑身舒泰,仿佛那赫赫战功已然是他囊中之物,连带着看薛蟠、贾蓉那些纨绔都顺眼了许多。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收复幽云之后,该如何封赏王子腾,又如何借此机会,彻底压服王程那隐隐带来的压迫感。
而此刻在前线,薛蟠、贾蓉、贾琏等人,早已得意忘形。
他们将缴获的、带着血污的弯刀、骨朵等兵器挂在马鞍旁,作为“战利品”炫耀。
虽然他们大多只是在安全的后方观战,偶尔跟着大队人马冲上去捡便宜,但并不妨碍他们以“勇士”自居。
“哈哈哈!蓉哥儿,瞧见没?爷这把刀,可是从一个金军十夫长手里抢来的!那家伙还想反抗,被爷一刀就劈下马去!”
薛蟠挥舞着一柄镶着劣质绿松石的弯刀,唾沫横飞地吹嘘着,完全忘了当时他吓得闭着眼胡乱挥刀,是身边亲兵拼死护卫才捡回一条命。
贾蓉也不甘示弱,拍着身上那件抢来的、带着箭孔的皮甲:“薛大哥,我这甲如何?可是硬生生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当时还有几个金狗没死透,想偷袭,被我一枪一个,全捅翻了!”
他面不改色地篡改着记忆,仿佛自己真是赵云再世。
连原本还有些忐忑的贾琏,在经历了几场“胜利”后,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依旧光鲜的亮银甲,看着远处溃逃的金兵小股部队,语气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看来这金兵也确实被王程……和咱们打怕了。
如今不过是些散兵游勇,疥癣之疾罢了。待大军一到幽州城下,想必也是望风而降。”
他下意识地将王程与自己并列,似乎这样就能分享那份他曾经不屑、如今却隐隐嫉妒的荣光。
军营里弥漫着一种盲目的乐观情绪,仿佛幽州已是探囊取物,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王子腾虽然比这些小辈沉稳,但接连的“胜利”也让他信心膨胀,对王程之前的提醒愈发不以为然,甚至觉得那是对方不愿见自己立功的酸葡萄心理。
就在这满营骄狂之气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时候,王程来到了涿州行宫。
他是来例行禀报军务的,恰好又一份“捷报”传来,赵桓正与秦桧等人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陛下,”王程听完了捷报内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臣观近日战报,金军抵抗虽看似激烈,却均是浅尝辄止,败退有序,遗弃辎重亦不多。
完颜宗望麾下精兵强将不少,如此表现,与其战力不符。臣恐其中有诈,或是诱敌深入之计。
还望陛下提醒王枢密,切勿因小胜而轻敌冒进,贪功躁进,当稳扎稳打,谨慎探查敌军虚实。”
他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颗冷水滴入了滚油之中。
赵桓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秦桧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化为虚伪的关切,笑道:“护国公多虑了吧?王枢密用兵谨慎,步步为营,岂是贪功冒进之人?
金兵连遭重创,士气低落,战力不复往日,也是情理之中。护国公莫非是……连日休整,不太了解前线实际情况了?”
他这话绵里藏针,暗指王程脱离前线,胡乱置喙。
刘昌盛也阴阳怪气地帮腔:“是啊,护国公。总不能只许你五千破两万,就不许王枢密连战连捷吧?
金兵见了您自然是望风而逃,见了王枢密的大军,难道就不能是真心溃败?陛下亲征,天威所至,金虏胆寒,也是有的。”
赵桓听着心腹大臣的话,再看王程那平静无波的脸,越看越觉得刺眼。
一股被冒犯、被轻视的怒火涌上心头。
他觉得王程就是在嫉妒,嫉妒王子腾即将立下不世之功,嫉妒他赵桓即将成为中兴之主!
他强压着不快,摆了摆手,语气带着明显的敷衍和不耐:“王爱卿的担心,朕知道了。王枢密久经战阵,自有分寸。前线将士用命,连战连捷,正当鼓舞士气,爱卿就不必过多忧心了。”
王程深邃的目光在赵桓和秦桧等人脸上扫过,将他们的不以为然和隐隐的排斥尽收眼底。
他不再多言,只是微微躬身:“是臣多言了。既然陛下已有圣断,臣告退。”
他顿了顿,又道:“新州初定,民心未附,防务亦需巡查。臣请旨,前往新州巡视数日。”
赵桓正觉得他在眼前碍眼,巴不得他离开,立刻准奏:“准!爱卿自去便是,涿州有朕与诸位爱卿,无需挂念。”
王程不再多言,行礼后转身便走,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赵桓冷哼一声,对秦桧道:“恃才傲物,莫过于此!真当这北伐之功,离了他王程就不行了?”
秦桧含笑低头,眼中却掠过一丝得色。
……
出了行宫,一直跟在王程身后的张成终于忍不住,愤愤地低吼道:“国公爷!他们……他们简直岂有此理!您好心提醒,他们却当驴肝肺!
那王子腾分明是中了金狗的诱敌之计,还沾沾自喜!还有薛蟠、贾蓉那几个废物,除了吹牛还会什么?真上了战场,怕是尿裤子都找不着地方!”
赵虎也是满脸不忿:“就是!爷,咱们在前线拼杀的时候,他们在哪?现在倒好,捡了几场小胜,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我看他们迟早要吃大亏!”
王程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沉稳。
他眺望着北方天际,那里是王子腾大军的方向,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隐藏的杀机。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随即恢复了平静,“他们既要贪功,便要承担贪功的后果。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他勒转马头,对身后跟上来的贾探春道:“走吧,去新州。听说那里风光不错,正好散散心。”
贾探春看着王程那依旧挺拔如山岳的背影,心中那点因皇帝等人态度而产生的郁气也悄然消散。
她展颜一笑,明媚爽朗:“嗯!听夫君的。”
……
五月初的新州,与涿州、瀛洲的肃杀景象截然不同。
严冬已过,春意彻底征服了这片土地。
蔚蓝的天空如同水洗过一般明净,几缕薄云悠然飘荡。
阳光温暖和煦,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却不燥热。
广袤的原野上,嫩绿的青草已然没过马蹄,如同铺开了一张巨大的碧色绒毯。
其间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或紫或黄,随风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香。
远处的山峦也披上了新绿,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穿过草原,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水声潺潺,悦耳动听。
天空中有苍鹰盘旋,偶尔发出高亢的鸣叫,更显天地辽阔。
王程果然如他所说,将那些烦心琐事尽数抛开。
他换下了一身沉重的玄甲,只着一件玄色暗纹劲装,墨发以玉冠束起,少了几分战场杀伐之气,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俊朗与闲适。
贾探春也脱去了皮甲,穿着一身海棠红的骑射服,青丝编成利落的辫子盘在脑后,以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显得英气勃勃,又不失女儿家的娇俏。
“探春,来!”
王程一夹马腹,乌骓马长嘶一声,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率先冲了出去,四蹄翻腾,踏碎无数草叶与野花。
“夫君等我!”
贾探春嫣然一笑,一抖缰绳,胯下白马如同一团流动的雪花,紧追而上。
两人两骑,在这无垠的碧野上尽情驰骋。
风声在耳边呼啸,将他们的衣袂发丝吹得向后飞扬。
马蹄踏过溪流,溅起晶莹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贾探春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所有的担忧、压抑都被这纵马奔腾的快意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感受着风拂过面颊的力度,听着耳边夫君沉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看着眼前这壮丽而又充满生机的景色,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畅快充盈在心间。
“啊——!”
她忍不住放开喉咙,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声音在旷野上传出老远,惊起几只草丛中的云雀。
王程回头看她,见她脸上洋溢着毫无保留的、灿烂明媚的笑容,那双平日里沉静睿智的凤眸,此刻亮得如同浸在水中的星辰,也不由得嘴角上扬,冷硬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两人追逐嬉戏了一阵,直到马匹微微见汗,才缓缓勒住缰绳,任由马儿在溪边踱步,低头啃食着鲜嫩的青草。
王程跳下马,从马鞍旁取下水囊,递给刚刚下马、脸颊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红晕的探春:“喝点水。”
“谢谢夫君。”
探春接过,小口喝着,目光却依旧流连在这片美景之中,“真美啊……没想到,这北地边塞,也有如此风光旖旎之地。”
“天地之大,何处无美景?”
王程负手而立,眺望远方,“只是往日被战火与鲜血覆盖,无人有心欣赏罢了。”
探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轻声道:“若能一直如此太平,该多好。”
王程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却给人一种无比踏实的安全感。
探春心中一颤,脸上微热,却没有挣脱,反而轻轻回握了一下。
溪水潺潺,鸟鸣啾啾,远处传来牧人悠长的歌声,混合着青草与野花的香气,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边塞春景图。
“夫君,你看那只鹰!”探春忽然指着天空。
只见一只苍鹰正在高空盘旋,似乎在搜寻着猎物。
王程微微一笑,从马鞍旁取下他的硬弓和一支普通的雕翎箭,递向探春:“试试?”
探春眼睛一亮,她跟随王程习武练枪,箭术也有所涉猎,只是少有实践。
她接过弓箭,深吸一口气,回忆着王程教导的要领,搭箭、开弓、瞄准。
她的动作不如王程那般举重若轻,带着几分女子的柔韧,却也稳当有力。
弓弦缓缓被拉开,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她屏住呼吸,凤眸微眯,紧紧锁定着空中那个移动的黑点。
“嗖!”
箭矢离弦而去,划破空气,带着一丝尖啸,直冲云霄!
那苍鹰极为警觉,在箭矢及体的瞬间猛地一偏翅膀,箭矢擦着它的羽毛飞过,只带下几根褐色的翎毛。
苍鹰受惊,发出一声愤怒的啼鸣,振翅高飞,迅速消失在云层之中。
“哎呀!差一点!”
探春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神情像极了没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姑娘。
王程却哈哈一笑,接过她手中的弓,赞许道:“不错!力道、准头都已入门,只是时机稍差半分。假以时日,必成神射。”
得到夫君的肯定,探春那点懊恼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成就感和甜蜜。
她仰头看着王程,眼眸亮晶晶的:“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
王程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捋了捋鬓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
这个亲昵的举动让探春脸颊更红,心中如同揣了一只小鹿,砰砰直跳。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这一刻,什么朝堂争斗,什么北伐战事,什么勾心斗角,仿佛都离他们远去了。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这无边春色。
王程看着眼前人比花娇、英姿飒爽的探春,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走吧,”他翻身上马,向探春伸出手,“前面似乎有片野杏林,我们去看看。”
探春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力轻盈地跃上马背,坐在他身前,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乌骓马再次迈开四蹄,不疾不徐地向着远方那片如烟似霞的粉白杏林行去。
身后,是湛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原,潺潺的溪流,和那被马蹄踏碎、却又顽强生长的无边春色。
而在他们身后遥远的南方,涿州行宫内,赵桓与秦桧等人,依旧沉浸在连战连捷的虚幻美梦之中,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