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气氛与清晨时的炽热骄狂判若两地。
火盆跳跃的光芒不安地摇曳,映照着三张失魂落魄、沾满烟尘与血污的脸,也将他们内心的挫败与惊惶暴露无遗。
一声巨响,梁纲将手中那柄已经砍出数个狰狞缺口的环首刀狠狠掼在地上。
他胸前的鱼鳞甲有一道深刻的划痕,边缘卷起,肩头胡乱缠着的麻布还在不断渗出暗红的血迹,与他虬结怒张的胡须混在一起,更显狼狈。
这位性如烈火、崇尚正面搏杀的猛将,此刻像一头受伤被困的暴虎,胸中郁结着无处发泄的狂躁。
他猛地抓起水囊,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冷的液体却仿佛浇不灭喉间的火焰,反而激得他更加暴怒,狠狠将水囊砸向地面,水花四溅,如同他破碎的自信和无处安放的悍勇。
怎么可能...他娘的怎么可能!他低吼着,声音因过度咆哮而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与憋屈,那双环眼因充血而赤红,死死瞪着虚空,仿佛要穿透帐幕,看清那些让他吃尽苦头的守军。那群丹阳佬...他们不是刚拉起来的新军吗?!哪来的这般韧劲!哪来的这般刁钻箭术!老子的儿郎,连壕沟边都没摸到几回,就...就他娘的被射成了刺猬,被捅成了筛子!有本事出城与爷爷我堂堂正正一战!
他说不下去了,粗壮的手臂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片如同死亡森林般骤然立起的长戟,以及同袍成片倒下、鲜血浸透土地的惨烈景象。宋宪那冷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他脑中盘旋,让他感到一种被彻底算计和轻视的屈辱。
主将李丰失神地坐在胡床上,那身清晨还熠熠生辉、象征着他身份与骄傲的明光铠,此刻沾满了泥点,变得黯淡无光。
头盔被他摘下随意扔在一边,精心打理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
他手中紧紧捏着一份书佐刚呈上的、墨迹未干的伤亡统计竹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血发白。
他没有去看暴躁的梁纲,目光空洞地望着帐壁上随火光摇曳、扭曲变形的影子,仿佛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破碎的野心和陛下降罪的黑影。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上千人...光是确认战死的,就将近上千人!伤者更众,其中不少怕是也...这还仅仅是第一日,仅仅是前锋试探性的进攻...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一旁沉默的乐就,眼中不再是清晨的矜贵与自信,而是混杂着惊惧与无法接受现实的茫然,他们的布置,那些壕沟、拒马、彼此呼应的营寨,还有那仿佛永无止境的箭矢...这哪里是仓促应战!这分明是...分明是早就张好了口袋,就等着我们往里钻! 他引以为傲的判断力和那份源于皇亲身份的优越感,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五日克城的军令状要如何交代。
乐就的脸色同样难看,疲惫和沉重刻在他风霜打磨过的脸上。
但他相较于另外两人,尚存一丝残存的冷静与务实。
他没有像梁纲那样发泄,也没有像李丰那样失魂落魄,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佩剑上的血污,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想借此抹去今日战场上那令人心悸的记忆,也像是在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闻听李丰带着颤音的话语,他停下动作,抬起眼,深吸了一口帐内混合着血腥、汗臭和烟尘的空气,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沉重与早已预料到的无奈:李将军,梁将军,现在再说轻敌,为时已晚。我们都错了,错得离谱。吕布,或者说他手下真正掌兵的将领,绝非我们想象中的有勇无谋之辈。这宋宪,狡诈如狐,善用地形工事,调度精准;那侯成,凶悍如罴,勇猛却不失章法。他们都绝非易于之辈。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早知如此的叹息,却已无力改变现状。
他走到那简陋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沙盘前,手指沉重地点在铚县以及那些他们曾不屑一顾的城外营寨上,语气愈发凝重:你们看,他们并非一味死守孤城。城外营寨与主城互为犄角,弓弩射程相互覆盖,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我军无论集中力量攻其一点,还是试图分兵迂回侧翼,皆会立刻陷入其交叉打击之中,顾此失彼。他们的士卒,令行禁止,阵列变换严整有序,尤其是那长戟方阵,前进后退如同一人,配合默契得可怕,这绝非仓促成军之众所能为。我们...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结论,带着深深的无力和已然验证的预感,我们所谓的淮南精锐,在对方依托完备工事、以逸待劳的森严壁垒面前,就像...就像汹涌的浪头拍打在坚不可摧的礁石上,除了粉身碎骨,徒劳地留下满地狼藉,毫无用处。
那现在怎么办?!梁纲被乐就这番冷静到残酷的分析彻底点燃了剩余的暴躁,他猛地站起,烦躁地打断乐就,指着帐外那随着夜色加深而愈发清晰的、连绵不绝的伤兵哀嚎,难道就这么算了?!这死去的上千弟兄就这么白死了?!陛下那里,那五日克城的军令状怎么办?!你告诉我! 他的愤怒中夹杂着对无法兑现承诺的恐惧和对更多无谓牺牲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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