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讨论多了新话题:
“那个吴教授说我血压偏高,建议我少抽烟。”根叔苦笑,“我抽了一辈子烟,身体好得很。”
“他们说咱们织娘坊的‘单位时间产出效率’低于行业标准。”秀兰摇头,“我们边织边聊天,效率当然不高。可聊天也是织布的一部分啊。”
虎子最焦虑:“报告说咱们决策效率低,建议引入‘罗伯特议事规则’。可咱们现在这样讨论,虽然慢点,但大家都能说话。”
尹晴把报告带回家,每晚翻阅。她不得不承认,有些建议很有价值:比如建立更系统的健康档案,比如完善公共设施的无障碍改造,比如规范垃圾分类处理。这些都是溪云村可以改进的地方。
但另一些建议让她犹豫:比如将村民的所有技能和资源录入数据库,“实现高效匹配”;比如制定标准化的民宿服务流程,“确保游客体验一致性”;比如对公共活动进行“效果评估”,“淘汰低效活动”。
这些建议背后是一种思维:将村庄视为一个需要优化和管理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一切都应该可测量、可控制、可预测。不可测量、不可控制、不可预测的部分——那些意外的善意、自发的创造、复杂的矛盾——则被视为需要被“规范”的“噪音”。
一周后,尹晴召集了一次特别的村民会议。她没有讨论是否采纳评估建议,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如何看待这份报告?”
会场沉默了片刻。老康先开口:“像给我画的人物肖像。画得挺像,但不是我。”
“什么意思?”尹晴问。
“就是……画出了我的样子,但没画出我的魂。”老康努力表达,“那些数字啊,图表啊,说的是‘溪云村做了什么’,没说‘溪云村是什么’。”
秀兰点头:“他们评估了织娘坊的产出、效率、收益,但没评估姐妹们在一起时的笑声,没评估那些织错的花样后来变成了新花样,没评估一个新手第一次织出完整图案时的眼泪。”
根叔磕了磕烟斗:“他们测了我的菜园的土壤酸碱度,但没测我每天蹲在菜园边看菜长大的那份心安。”
虎子也加入:“他们建议优化决策流程,但没理解咱们有时候吵得面红耳赤,最后却能一起吃饭——因为吵归吵,还是一家人。”
林溪作为年轻人代表,说得更理论化:“评估体系假设存在一个‘理想型’的可持续发展乡村,然后用各种指标衡量我们与那个理想型的差距。但这个理想型是从外部定义的,可能并不适合溪云村独特的生命轨迹。”
尹晴听着,心里渐渐清晰。她站起来,走到白板前,画了两个圆圈。
“大家看,假设这个圆圈代表评估报告里的溪云村——清晰、可测量、可比较。”她画箭头指向另一个更大的、边界模糊的圆圈,“而这个,代表我们实际生活的溪云村——复杂、矛盾、有些混乱、充满无法测量的东西。”
她指着两个圆圈之间的区域:“问题在于,如果我们只关注那个清晰的小圆圈,就可能忽略甚至挤压这个更大的真实。但如果我们完全拒绝那个小圆圈,又可能错过改进的机会。”
“那怎么办?”有人问。
尹晴想了想:“也许我们可以把评估报告当作一张地图——但不是唯一的地图,而是多种地图中的一种。这张地图用科学的测量方法,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自己的事实,比如环境数据、健康指标、经济效率。这些事实有价值。”
她顿了顿:“但我们还需要其他的地图:老康的记忆地图、陈默的摄影地图、林星回的感知地图、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情感地图。所有这些地图叠加在一起,才能更接近真实的溪云村。”
“那评估报告里的建议呢?”
“选择性采纳。”尹晴说,“采纳那些能帮助我们生活得更好、同时不伤害我们核心特质的部分。拒绝那些会把我们变成另一个标准化模板的部分。比如,我们可以建立健康档案,但不需要把村民的所有技能都录入数据库;我们可以改善公共设施,但不需要把所有活动都标准化。”
这个思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接下来的一个月,村里成立了一个小组,专门研究评估报告。他们逐条讨论,决定采纳哪些、修改哪些、拒绝哪些。
最终采纳的建议包括:完善健康监测体系,建立更规范的无障碍设施,优化垃圾分类处理,引入基础的项目管理工具。
拒绝或修改的建议包括:标准化所有公共活动流程(改为“保留非结构化活动空间”),建立全面的村民技能数据库(改为“自愿登记,保护**”),引入严格的绩效评估体系(改为“质性反馈为主”)。
最有趣的是,村里决定自己制作一份“补充报告”,记录那些无法被量化评估的维度:邻里之间的非正式互助网络,传统手艺中师徒之间的情感传承,公共讨论中那些没有结论但加深理解的争论,以及村庄在应对各种挑战时展现出的、无法被简化为指标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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