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让陆远舟眼前一亮。他开始调整方向:不再追求“唯一正确的复原”,而是尝试构建一个“记忆的场域”——在这个数字空间里,不同的记忆版本可以并存、切换、甚至重叠。当体验者走近某个虚拟物体时,可能会触发不同人的声音讲述关于它的不同故事,有些故事甚至相互矛盾。
老康和根叔对这个新方向表现出了兴趣。他们开始主动提供更多细节,包括那些尴尬的、不那么美好的记忆:邻居间的争吵、饥荒年的困顿、对某些政策和人物的复杂感受。陆远舟起初犹豫这些是否适合放入“文旅产品”,但小陶坚持:“真实的乡村记忆,本来就是甜酸苦辣俱全的。只展示甜的,那是糖浆,不是生活。”
与此同时,实体村庄里的“记忆触发点”也在悄悄设立。没有大张旗鼓,只是在一些角落:老磨坊原址的停车场边,立了一块小小的锈铁片,上面刻着老磨坊的轮廓,扫二维码能听到老康描述磨豆腐的声音和根叔回忆王瘸子的片段;晒谷场现在的文化广场边缘,保留了一小片未经打磨的旧石板,石缝里刻意种了几株野草,旁边的牌子写着:“这里曾经堆过麦秸,孩子们曾在此摔跤”。
这些触发点并不显眼,甚至容易被匆忙的游客忽略。但偶尔会有人停下来,触摸那块锈铁片,蹲下看石缝里的野草,然后扫码倾听。尹晴注意到,在这些地方驻足的人,脸上的表情往往不是猎奇或赞叹,而是一种更沉静的、类似聆听的神情。
项目进行了两个月,第一个可体验的Demo完成了:1965年溪云村中心区域的VR体验,包含三个记忆版本和十七个可交互的记忆片段。
试体验那天,村委会挤满了人。老康和根叔作为“被数字化的对象”,第一批戴上眼镜。
老康看到数字世界里的“自己”坐在虚拟的院子里画画,那个数字老康抬起头,对他(现实中的他)笑了笑。那一刻的恍惚难以言喻。他操纵手柄走近,听到数字老康开始讲述画中场景的故事——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但被技术处理得清晰、平稳,少了平时讲述时那些犹豫的停顿和突然的沉默。
“这里……”数字老康指着画中的水井,“井台边上原来有棵小枣树,不是现在这棵大的。那是我七岁时自己种下的,但没活过冬天。我哭了一场,我爹说,种树要看天时地利,强求不来。第二年春天,他在同一个地方种下了现在这棵,活了。”
现实中的老康愣住了。这个故事,他从未对陆远舟团队讲过。他只是在某次闲聊时,对根叔提过一句“井边那枣树,原来我种过一棵小的”。是根叔告诉团队的?还是……数字系统根据他的其他记忆碎片,“生成”了这段叙述?
他摘下眼镜,看向根叔。根叔也正好摘下眼镜,眼神里有着同样的困惑。
“我没说过这么细,”根叔低声说,“我只说了有棵小树没活。”
陆远舟解释道,他们用AI分析老康和根叔的所有访谈录音,提取关键词和情感模式,在构建记忆场景时,AI会尝试“补全”一些逻辑链条,生成合理的细节填充。“当然,这些生成内容会标注出来,让体验者知道哪些是直接来自口述,哪些是AI推断。”
“所以,”老康缓缓说,“这个数字世界,不只是在复现我们的记忆,还在……延伸我们的记忆?甚至创造新的记忆?”
“更准确地说,是在模拟记忆的工作方式。”小陶兴奋地接话,“人的记忆本来就不是录像回放,而是不断重构的过程。每次回忆,都会因为当下的心境、新的信息而微妙改变。我们的系统试图模拟这个过程——所以同一个场景,每次进入,听到的细节叙述可能会有细微差别,就像人每次回忆也会略有不同。”
这个解释让老人们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试图“保存”的记忆,本身就是一个流动的、活的东西。而数字技术,以它笨拙又强大的方式,无意中触及了记忆的本质。
最终版的“数字溪云”体验上线了,设在文化展示中心的一个独立空间。游客不少,评价各异。有人觉得“太真实了,感人”,有人觉得“还是有点假,像游戏”,有人被不同记忆版本的差异所吸引,反复体验同一个场景。
老康不再画画了。他开始学习使用陆远舟留给他的一个简易录音设备,随时记录脑海中闪现的记忆碎片——那些以前觉得不值得画下来的细微感触:某个午后阳光穿过窗棂在地上的形状,母亲某句唠叨的确切语调,第一次离开村子时背包带子勒在肩上的感觉。
他不再追求完整地“保存”一个场景,而是捕捉那些瞬间的、易逝的感知。他知道,这些碎片,可能会在未来某个时刻,被那个数字系统吸收、重组,变成某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新叙事。
一个雨后的傍晚,老康和根叔坐在老康家院子里的枣树下。实体枣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数字世界里的那棵虚拟枣树,此刻也许正被某个千里之外的体验者“凝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