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之蓝：一个中年男人的绝响 第75章 冰层下的潜流

教案的PDF文件在手机屏幕上泛着冷白的光。标题是「地方文化资源在高中议论文素材挖掘与运用——以练江非遗为例」，授课人：陈邈。发送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四十七分。奚雅淓只转了文件，没有附加任何话。

何炜坐在七楼临时办公室的塑料椅上，窗外是灰蒙蒙的晨空。他没有立刻点开文件，只是盯着那个文件名，仿佛那是一个需要破译的密码。地方文化资源。练江非遗。这些词汇，与他正在泥泞中艰难推进的工作，产生了诡异的重叠。陈邈站在市一中的讲台上，谈论的却是他此刻正在田野里试图打捞的东西。

他终于点开文件。教案结构清晰，逻辑严密，甚至称得上精彩。引言部分从高考作文命题趋势切入，强调“文化自信”与“在地关怀”的重要性。主体分为三块：一、何为练江非遗（列举了几个典型项目，包括“练江号子”，资料准确，显然是做过功课）；二、如何从非遗中挖掘议论文论点（例如：从“工匠精神”谈专注与传承，从“习俗变迁”谈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从“濒危现状”谈时代洪流下的个体选择与责任）；三、素材运用实例与分析（附了几篇往届学生的优秀作文片段）。

语言深入浅出，案例生动，既紧扣应试，又不乏思想深度。尤其是最后一部分，陈邈引用了一位学生的作文段落，写的是跟随家人回坳背村参加祭江仪式后的感悟，文中提到了“江水的记忆”和“爷爷脸上被风霜雕刻的宁静”。文字稚嫩但真诚，能看出陈邈指导的痕迹——他引导学生从亲身经历出发，提炼出带有个人体温的思考。

何炜一行行看下去，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这份教案，像一面擦拭得过于明亮的镜子，照出了他自己的笨拙与滞重。他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记录、焦虑、算计经费和设备，而陈邈则在明亮的教室里，轻松地将这些沉重的事物转化为可供学生使用的、光鲜的“素材”。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和隐隐的妒意，混杂着对自己工作价值的动摇，悄然滋生。

更让他感到刺痛的是教案末尾的“教学反思”部分。陈邈写道：

「本课尝试打通‘故土’与‘考场’的壁垒。难点在于，学生往往对身边的‘旧物’习以为常甚至漠视，难以产生情感共鸣与思辨冲动。解决方案：一是引入具象的、有‘人味’的田野记录（如村民口述、老手艺影像），二是创设‘假设失去’的情景（如：如果练江号子彻底消失，我们的失去是什么？）。关键在于，教师自身必须先对这些文化碎片怀有真正的理解与温情，而非仅仅视作教学工具。」

真正的理解与温情。何炜咀嚼着这几个字。陈邈有吗？他做这些，是为了帮助学生，还是为了在奚雅淓面前，展示一种她丈夫所不具备的、与儿子精神世界接轨的“高级”能力？抑或是，一种更隐晦的、对何炜所处领域（文化工作）的“侵入”和“重新阐释”？

他关掉文件，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晨光透过窗户，照亮桌上摊开的、陈墨爷爷的维修日志。工整的字迹记录着如何拧紧一颗螺丝，如何更换一段老化的电线。那是一个更实在、更少言说的世界。

内线电话响了，是唐莉从隔壁综合办公室打来的：“何总监，坳背村那边陈墨的表叔回电话了，说周老爷子这几天情绪比较平稳，早上太阳好的时候，会坐在屋门口藤椅上晒一会儿，有时会无意识地哼几句老调子。他说如果我们想去，最好就是明天或者后天上午，赶在老爷子午睡前，时间不能长，也别搞得太正式，就当是路过看看老人的晚辈。”

“好，我知道了。”何炜立刻说，“你帮我回复，我们明天上午过去，最多两个人，不带大设备，就是看看老人，聊聊天。另外，你跟局办报备一下明天的下乡调研，地点就写坳背村，事由是非遗项目田野补充调研。”

“好的。还有，”唐莉压低了一点声音，“刚才李主任来综合办，好像无意间问起您最近在忙什么，是不是经常往文创园跑。我没多说，只说您在准备试点方案。”

何炜眼神一凝。“知道了。以后关于我具体工作行程和合作方，一律模糊处理。”

放下电话，他感到那团湿棉花堵得更严实了。李主任的触角果然灵敏。文创园、年轻人团队、绕过非遗中心直接与传承人接触……这些举动，无疑触碰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经。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工作。打开电脑，开始细化明天去坳背村的计划和需要准备的物品：小型的录音笔（藏在口袋里），高像素手机（用于隐蔽拍摄），一些适合老人的软点心，一个装着几百块钱的、不易察觉的薄信封（作为一点心意）。最重要的是状态：不能是“采访者”或“记录者”，而是一个愿意倾听的、带着敬意的拜访者。

整个上午，他都在反复推敲细节，预演可能出现的对话场景，心情如同准备一场至关重要的、却又必须举重若轻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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