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文创园“像素方舟”工作室。
阳光透过仓库高处的天窗,切割成几道倾斜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缓慢舞动。空气里混合着咖啡、松节油、电子元件焊接后特有的微焦气味,以及一种年轻人聚集处特有的、无序的活力感。
阿哲正趴在工作台上,对着一堆电路板皱眉。小晚则安静地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3D建模界面。何炜进门时,阿哲抬头,咧嘴一笑:“何老师!陈墨刚出去买饮料,马上回来!”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夹克、身材瘦高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几罐咖啡。他看起来比阿哲和小晚稍长几岁,大约二十七八,面容清瘦,肤色是常年在户外工作的小麦色,眼神沉静,甚至有些过于沉静,像深秋的潭水。
“何总监,我是陈墨。”他把咖啡放在工作台上,声音不高,带着一点练江本地口音特有的平缓。“打扰您周末了。”
“没关系。”何炜接过咖啡,罐身微凉,“谢谢你愿意分享那些资料。”
陈墨点点头,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小心地放在工作台上。他解开报纸,露出一本深蓝色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早已磨损的塑料皮,上面用白色油漆笔写着“维修日志 1978-1992”,字迹工整有力。旁边还有一个小铁盒,锈迹斑斑。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陈墨用指尖轻轻拂过笔记本封面,动作带着敬意,“他叫陈水根,在航运公司干了一辈子维修,主要负责老码头和浮桥的电路和机械设备。这是他工作期间的部分日志,里面提到过很多次浮桥路灯的维护记录。这个铁盒里,是一些他留下的旧零件,有保险丝、老式灯头,还有他手绘的浮桥电路简图。”
何炜的心跳快了一拍。他戴上唐莉准备的一次性手套——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小心地翻开那本硬壳笔记本。
内页是泛黄的横格纸,用蓝色或黑色的钢笔、圆珠笔,有时是铅笔,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日期、天气、维修项目、故障描述、所用零件、工时。字迹不算漂亮,但极其工整,一笔一划,透着老派工人的认真。条目清晰,像一份写给时间的严谨报告。
他翻到中间一页。日期是1985年10月23日,星期三,天气阴。
「浮桥南头第三盏路灯(马灯式)灯罩碎裂,钨丝烧断。更换备用灯罩(库房编号LZ-07),更换200W钨丝(自备)。夜间测试,光照范围正常。备注:近期江风大,灯罩固定螺丝易松动,需增加巡检频率。」
旁边还用铅笔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标明了灯的位置和线路连接。
何炜一页页翻下去。1987年春天更换腐朽的电线杆基座;1988年夏天雷击后检修整个桥上路灯控制系统;1990年冬天,因为“年轻人搞对象扯断了电线”,连夜抢修……日志在1992年戛然而止,后面是空白。爷爷大概在那之后退休,或者岗位变动了。
每一页,都像一块朴素的砖,垒砌起那座桥、那些灯曾经被精心呵护的岁月。也垒砌起父亲记忆中“夜里,灯照着,江面泛光”的坚实背景。
“我爷爷去年过世了。”陈墨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静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他很少提以前工作的事,只是偶尔会说,以前浮桥上的灯,亮堂堂的,夜里过桥心里踏实。”
何炜合上笔记本,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是感动,是对那个逝去年代的凭吊,也是对眼前这位年轻人保存记忆的感谢。他小心地打开那个小铁盒。里面果然是一些老旧的电气零件,用油纸分别包着,还有几张边缘磨损的、用铅笔和直尺绘制的草图,线条干净利落,比例准确。
“这些……非常珍贵。”何炜说,声音有些发紧,“不仅是历史资料,也让我更理解我父亲对那座桥的感情。”
陈墨微微颔首。“听小晚说,您父亲是航运公司的老职工?”
“嗯,干了一辈子调度。”
“那可能我爷爷还认识您父亲。”陈墨说,“他们那一辈,圈子就那么大。”
一种奇妙的连接感,在何炜心头升起。父亲记忆的碎片,通过这本陌生的日志和这些冰冷的旧零件,似乎被补上了一块缺失的拼图,变得更为具体、温热。
“陈墨,‘练江拾遗’是你一个人在做吗?”何炜问。
“大部分是。有时朋友帮忙拍一下。主要是记录,慢点,但想尽量真一点。”陈墨的语气没什么波澜,“我看过您剪的‘练江号子’,那种‘真’,和我做的东西很像。所以小晚提起时,我就想,或许可以聊聊。”
“你对数字化传承怎么看?”何炜把话题引向自己的核心关切,“像你爷爷这样的手艺,这样的记录,怎么让现在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不仅看到,还能感受到?”
陈墨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些电路板和3D模型。“我觉得,光记录不够,光炫技也不行。得找到那个‘接口’。比如,我爷爷修的灯,照亮过无数夜归人。现在灯灭了,但‘需要光’这件事没变。或许,可以让人在体验时,不仅仅是看一盏虚拟的灯亮起,而是能感受到,这光亮起前,有人反复检查过螺丝,换过钨丝,在江风里站了很久。那种‘人的温度’,可能比灯本身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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