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那间十平米的“临时”办公室,空气悄然变化。
石灰水味被另一种更复杂的味道取代:陈年纸张的霉味、新打印资料的油墨味、以及——何炜无法忽视的——某种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香气的来源,是唐莉桌上那盆新出现的、绿油油的盆栽,枝叶间缀着几朵洁白的小花。
唐莉说是她朋友花店处理的多肉植物,随手拿来的。但何炜认得,那不是什么多肉,是栀子。在这个季节的室内,养得这样好,需要精心照料。
他没问。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像唐莉汇报工作时,言语间不经意透露的信息:“何总监,我查到一家叫‘像素方舟’的小工作室,在城东文创园,领头的是两个美院毕业的年轻人,做过一些挺有意思的在地文化交互装置,但没什么名气,接不到大项目。”
“还有,您让我留意的自媒体账号,找到一个叫‘练江拾遗’的UP主,粉丝大概两万,专门拍练江老手艺人的短视频,拍得很慢,没什么爆点,但评论里都说‘看哭了’。”
这些信息,像零散的拼图碎片,被唐莉不动声色地递到他手边。她没有表现出过度的热情或好奇,只是高效、准确地完成他交代的事,偶尔在何炜对着电脑屏幕长时间沉默时,给他续上一杯温水。
何炜知道,这个小姑娘,远比她看起来更敏锐。她在这栋大楼里,有她自己生存和观察的方式。她选择把一些东西告诉他,或许只是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动真格”。又或许,她只是顺应了某种更上层的、他无法看见的指示。
林嵘自那天会议后,没有再直接联系他。但何炜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他的工作邮箱,每天都会收到省专班共享的行业动态、技术前沿简报,有时夹杂一两篇看似随意转发、却精准切中他当前思考困境的文章。没有评语,只有标题。这是一种无声的引导和鞭策。
周五下午,何炜约见了“像素方舟”的两位创始人。见面地点就在他们的工作室,一个由旧仓库改造的挑高空间,裸露的红砖墙,巨大的工作台上散落着电路板、3D打印的模型、还有一台造型奇特的VR头盔。两个年轻人,一个叫阿哲,长发扎成小揪,说话时手舞足蹈;另一个叫小晚,短发,沉默,但眼神锐利。
何炜没带任何官方身份的介绍,只说是“对数字化传承感兴趣的同行,来聊聊”。他拿出了自己整理的、关于周老爷子“练江号子”的部分素材——不是完整的,是经过他剪辑、配上简单字幕和解说词的五分钟短片。
短片在阿哲的笔记本上播放。仓库里很安静,只有老爷子嘶哑苍凉的号子声,以及江水拍岸的浑浊音效。画面朴素,甚至有些粗糙,但那种即将被时间吞没的力量,扑面而来。
短片放完,阿哲没说话,抓了抓头发。小晚盯着屏幕,良久,问:“您想怎么做?”
“不知道。”何炜如实回答,“我不想只做数字档案。我想……让这种声音,被更多人,尤其是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感受’到。不仅仅是听,是感受。”
阿哲眼睛亮了:“像VR?戴上头盔,你就站在那条破船边,江风刮脸,老头在你耳边吼?”
“或者,”小晚接口,语速不快,但思路清晰,“用空间音频,结合一些简单的体感反馈。比如,他唱到高亢处,你手里的控制器会传来类似船桨击水的震动;唱到低沉呜咽时,四周光线变暗,温度仿佛降低。”
他们开始讨论,语气从最初的谨慎变得热烈。何炜大多时候在听,偶尔插一句,问技术实现的可能性和成本。他了解到,他们最缺的不是创意和技术,而是稳定的项目来源、合理的预算,以及——最重要的——真正有分量、能打动人心的原始素材和内涵解读。
“何老师,”阿哲忽然换了称呼,眼里有光,“您这些素材,比我们见过的所有‘官方非遗宣传片’都真。如果您真想干,我们可以先做个概念原型,不要钱,就当……给我们自己一个作品。”
何炜心里动了一下,但还是摇头:“需要经费。不能白用你们的创意和劳力。我会想办法申请。”
离开“像素方舟”时,已是傍晚。文创园里亮起暖黄色的串灯,一些下班的白领和学生在咖啡馆外闲聊。空气里有咖啡香和隐约的音乐声,属于另一种更轻松、更具可能性的世界。
何炜步行回单位。穿过老城区狭窄的巷子时,路过一家卖香烛纸钱的老铺,门口收音机咿咿呀呀放着地方戏。他驻足听了一会儿,那曲调古老而迂回。店主是个眯着眼打盹的老太,似乎感应到有人,眼皮抬了抬,又合上。
这一刻,他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缝隙里。身后是年轻人用代码和光电构想的未来体验,身前是行将就木、依靠香火和旧戏文维系呼吸的古老时间。
他的手机响了。是护工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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