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合拢的轻响,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在玄关的寂静中漾开细微的涟漪。何炜背靠门板,仰起头,后脑抵着冰凉坚硬的木质,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裹挟着医院消毒水的锐利、车载香薰廉价的甜腻,以及他自己从骨髓深处渗出的、难以形容的倦怠。他闭着眼,黑暗中眼皮内里却闪烁着光怪陆离的碎片:父亲监护仪跳动的绿光,沈老师镜片后审视的眼神,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PPT,还有……苏晴递过文件时,指尖那抹冷淡的、兰草般的余香。这些碎片扎着他,不致命,却让他浑身每个关节都泛着酸软的疼。
他没开大灯,任凭鞋柜上方那粒黄豆大小的夜灯,将他模糊的影子投在对面墙上,巨大、沉默、微微佝偻。客厅沉在更深的幽暗里,鱼缸过滤泵规律的“汩汩”声是唯一的活物。他赤脚踩过微凉的地板,像幽灵飘过自己的疆域。厨房冰箱门打开,冷白的光劈面而来,他眯起眼,拿出一瓶冰水。玻璃瓶身凝结的水珠迅速濡湿掌心,冰冷的触感沿着手臂攀升,短暂地镇住太阳穴突突的跳动。他仰头,喉结剧烈滚动,冰水灌入,一路灼烧般地冷却到胃底,激得他轻轻打了个寒噤。
洗漱时,温水哗哗流下。他双手撑在盥洗池边缘,盯着镜中那张陌生的脸:眼窝深陷,里面盛满红丝,胡茬在下颌蔓延出青黑的阴影,嘴角无意识地向下撇着,形成一个苦闷的括弧。热水蒸腾起的白雾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那张脸,他感到一丝可耻的轻松。毛巾擦过皮肤,带走水汽,留下粗纤维摩擦过的、微微刺痒的暖。
推开主卧的门,光线陡然柔和,像跌入一团温热的、鹅黄色的棉花。奚雅淓靠在床头,一本摊开的书搁在膝头,但她没在看。暖黄的阅读灯从她左侧斜照过来,将她半边脸、脖颈和睡衣松垮领口下的一小片肌肤镀上蜂蜜般的光泽,另一半则隐在柔和的暗影里,鼻梁成了明暗交界线上挺拔的剪影。她听到声响,转过脸。目光相遇的瞬间,何炜心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她的眼神里没有白日那种被琐事磨出的锋利或焦虑,只有一片被夜色浸泡过的、深潭似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遥远的、几近温柔的茫然。
“爸睡了?”她问,声音有点沙,像被夜气浸润过。
“嗯,稳了。”他简短回答,声音有些发涩。走到自己那侧床边,床垫随着他坐下发出熟悉的、令人心安的下陷声。他背对着她,脱下毛衣。羊毛擦过皮肤,带起细碎静电,噼啪几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脱到只剩一件贴身的浅灰棉质长袖T恤,薄软的布料贴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肩背的线条,也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两人躺下,中间隔着半臂宽的距离,像一条彼此默契划下的无形界河。被子拉上来,微凉的被面下,属于她的、早已焐透的暖意立刻从另一侧弥漫过来,丝丝缕缕,缠上他冰凉的脚踝和小腿。那暖意与他带来的寒气短兵相接,在他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平躺着,睁眼盯着天花板上被窗帘缝隙割裂的、窗外路灯投进来的一片朦胧光斑。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湿沙,脑子里却如同煮沸的沥青,咕嘟咕嘟冒着各种念头的气泡:缴费单上的数字,轩轩试卷的红色笔迹,老赵拍在他肩上沉甸甸的手,苏晴邮件里公事公办的措辞……还有昨夜酒店房间里,那场混杂着汗味、陌生香水与自我厌恶的混乱记忆。这些念头彼此冲撞、撕扯,让他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胃部一阵阵发紧。
他闭上眼,试图驱逐,却只觉得黑暗更加窒闷。身体不自觉地向床沿蜷缩,手臂环抱住自己,这是一个脆弱的防御姿态,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令人无力的一切隔绝开来。
就在他几乎要被自己的思绪淹没时,脚踝处传来一点细微的、不容忽视的触感。
是他的脚,在无意识地挪动中,轻轻碰上了她的。
不是蓄意的接触,只是两具疲惫躯体在有限空间里偶然的疆域交叠。他碰到的是她脚踝外侧凸起的那块圆骨,温热的,甚至有些发烫的皮肤,与他脚背的冰凉形成鲜明到刺痛的对比。
他像是被电流轻轻击中,肌肉瞬间绷紧,脚趾条件反射般蜷缩起来,迅速移开。然而,那一触之间的感觉却无比清晰、顽固地烙印在神经末梢——不仅仅是温度,还有那皮肤特有的细腻质地,以及骨头坚硬的轮廓。一种遥远的、几乎被他遗忘的身体记忆,被这意外的触碰猛然唤醒。
寂静在卧室里弥漫、发酵。时间仿佛凝滞。
然后,他感觉到身后的床垫,极其缓慢地,向下陷落了一点点。不是他的动作,是来自她那一边。非常轻微的重量转移,像是她调整了姿势,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应和。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体温,如同冬日破晓时分的第一缕阳光,悄然漫过无形的界河,贴上了他的后背。先是隔着两层薄薄的棉布,若有若无地熨帖着他肩胛骨下方那片紧绷的肌肉。那温度并不滚烫,是一种恒定的、源源不断的暖,带着她身体特有的气息——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极淡的、他给她买的某款身体乳的奶甜味,还有一丝更深层的、属于肌肤本身的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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