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文旅局附楼的多功能厅里弥漫着灰尘、新印刷品和电路板发热混合的奇特气味。巨大的“练江市文旅资源整合与创新利用专题研讨会”背景板已经悬挂妥当,在调试灯光的照射下泛着过于鲜艳的红色。工人拖着线缆,技术员对着麦克风喊“喂喂”,宣传科的人小跑着核对席卡,空气里绷着一根无形的弦。
何炜站在会场侧面的“技术内核”体验区旁,看着沈放团队的人最后调试那几束射向体验终端模型的追光。模型只是个粗糙的3D打印外壳,但在精心设计的灰烬色背景板和角度刁钻的灯光下,竟有几分冷峻的科技感。沈放拿着对讲机,指挥着灯光师:“左边那盏再压暗5%,对,要的是那种……濒临熄灭但又死死撑着的感觉。”
濒临熄灭又死死撑着。何炜觉得这形容挺适合自己此刻的状态。他昨晚几乎没睡,反复默念今天彩排和明天正式演示的流程,脑子里塞满了技术参数、领导称谓、媒体可能提问的角度,还有沈放团队提供的那些华丽而空洞的串词。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何总监!”沈放转头看到他,立刻扬起笑容,“正好,咱们先走一遍您的核心串讲。时间紧,配合灯光音响,找找感觉。”
何炜被引到体验区中央那块被灯光标记出的位置。脚下是光滑的复合地板,反着光。几束灯光从不同角度打在他身上,灼热,明亮,让他瞬间感到目眩和一种无处遁形的暴露感。台下空旷的观众席在强光对比下显得幽暗,几排椅子像沉默的观众,又像潜伏的巨兽。
“何总监,从您站定这里开始算,”沈放站在阴影里,声音通过耳机传来,“灯光渐亮,环境音效起——我们用的是江风和水流的白噪音混合版,降过噪的,比较干净。您开始讲,语速要比咱们昨天对稿时再慢百分之十五,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送出去。到‘让我们屏息凝神,触碰那个瞬间’这句时,会有一个轻微的顿挫音效,同时主屏幕切入视频,这里的灯光会唰一下全部聚焦到终端模型上。您要做的,就是引导所有人的目光跟着光走,然后用最沉静、最有力量的语气,说出最后那句点题的话。”
何炜点点头,喉结动了动。他张开嘴,想开始,却发现喉咙发紧,第一句脚本上的话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灯光太热了,烤得他嘴唇发干。
“放轻松,何总监,”沈放的声音带着笑意,“就当底下没人。咱们先试一次,不顺没关系。”
何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状态。他按照脚本开始讲述,声音通过领夹麦克风放大,在空旷的会场里回荡,显得异常洪亮,甚至有些失真。他努力让语气带上情感,但听起来更像是机械的背诵。说到“触碰那个瞬间”时,音效和灯光切换如期而至,强光猛地聚焦到旁边的模型上,刺得他眯了下眼,节奏被打乱,后半句的力道泄了。
“停。”沈放叫停,从阴影里走过来,脸上依旧带着专业而耐心的笑容,“何总监,感觉还是有点紧。尤其是灯光切换那一刻,您不能躲,眼神要坚定地跟着光过去,那是情绪推进的关键点。来,我们再来一次。”
一次又一次。何炜像个提线木偶,在沈放的指令下调整着站姿、手势、眼神、语气。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在强烈的灯光下闪着光。他感觉不到自己在“表达”什么,只是在“执行”一套复杂的指令。那些关于生命震颤、关于文化挽歌的句子,从他嘴里说出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彩排间隙,他走到后台通风处,想喘口气。摸出烟盒,刚要点,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屏幕上是“轩辰”两个字。
心莫名地快跳了一拍。轩辰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尤其在上大学后。他连忙走到更僻静的消防通道,接通。
“喂,轩辰?”他的声音还带着刚才排练留下的些许紧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轩辰的声音,平淡,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爸,下个月生活费,该打了。”
何炜愣了一下。不是问候,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他甚至能想象出儿子在电话那头,可能正盯着电脑屏幕或手机,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
“哦……好,知道了。”何炜听见自己干涩地回答,“大概……要多少?”他其实知道每个月固定打过去的数目,但此刻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好像想多确认一点什么,或者,只是想延长这通难得的电话。
“跟以前一样,两千五。”轩辰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另外,我们系里组织寒假社会调研,去云南,要交一部分活动经费,大概八百。一共三千三。账号没变。”
“社会调研?云南?去多久?安全吗?”何炜下意识地追问,语气里带上了父亲本能的关切。
“系里统一组织的,有老师带队。去一周。”轩辰的回答简洁到近乎吝啬,完全没有展开的意思,“账号没变。这周末之前打就行。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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