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从省城返回的高铁像一条银灰色的巨蟒,嘶鸣着滑入练江站。何炜拖着装满了资料和笔记本电脑的沉重行李箱,随着人流涌出车厢。省城的阳光似乎比练江猛烈些,晒得他有些恍惚,脑海里还回荡着专家组会议室里那些尖锐的提问、林嵘偶尔投来的审视目光,以及自己竭力保持镇定、阐述构想时紧绷的神经。
面试(或者说汇报)过程比他预想的更煎熬。三个小时,面对五位表情严肃的专家,他需要将那个源于坳背村灶膛边的“核心瞬间”,扩展成一个逻辑严密、前景可期、数据支撑的国家级项目雏形。他展示了视频粗样,讲解了技术路径,阐述了情感连接的价值,甚至勾勒了未来可能的延伸应用。专家们的提问专业而苛刻,直指要害:技术独创性如何量化验证?情感体验的主观性如何转化为可评估的社会效益?与现有非遗数字化项目的差异化究竟在哪里?田野报告的深度和广度是否足以支撑理论框架?
何炜回答了,有些回答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林嵘大多数时候沉默,只在关键处插话,或为何炜某些不够清晰的表述做补充,态度中立,但显然在观察。结束后,林嵘私下对他说:“想法有亮点,但落地细节粗糙,对手很强。回去抓紧完善,一周内提交补充材料。这是硬仗。”
没有承诺,只有压力。但至少,他拿到了入场券,看到了那条若隐若现、却需要挤掉至少五个对手才能踏上的窄桥。
然而,当高铁的喧嚣褪去,双脚重新踏上练江潮湿阴冷的地面,省城那间明亮会议室带来的短暂振奋,迅速被熟悉的、粘稠的现实感吞没。他打开手机,信号恢复的瞬间,信息提示音连成一片。
置顶的是医院APP推送的父亲最新生命体征报告,几项关键指标依旧在危险值边缘徘徊。接着是唐莉发来的几条信息:「何总监,研讨会最终流程定稿发您了,您的展示环节安排在第三部分,紧接沈放公司的开场视频后。」「王局问省城之行结果如何?」「沈放公司又发来一份演示环节的细化脚本,说有些串场词需要您确认。」
再往下,是奚雅淓在上午发的一条:「爸今天情况还算平稳。我和轩辰晚上去陈邈家吃饭,他母亲从老家过来,带了点土特产,说一定要谢谢他这段时间的帮忙。你自己解决晚饭。」
陈邈家吃饭。他母亲。谢谢帮忙。
短短几行字,像一把钝刀,在何炜心头缓慢地锯着。陈邈的“帮助”已经进阶到家庭社交层面,连他的家人都出面了。而奚雅淓的通知,平静,简洁,没有商量,甚至没有问他省城之行是否顺利,几点回来。
他站在出站口熙攘的人流中,感到一种深刻的、被遗弃的孤寂。省城的紧张和压力,此刻化作沉重的疲惫,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不想回那个冰冷的、此刻无人的家,也不想立刻去面对医院里父亲衰弱的生命和母亲忧虑的眼神。
他拖着箱子,走到车站附近一家快餐店,点了一份毫无滋味的套餐,机械地咀嚼着。窗外天色渐暗,华灯初上。他拿出笔记本电脑,连接上店里不稳定的Wi-Fi,开始处理积压的邮件。
王局长的询问需要回复,他斟酌字句,汇报了“省里专家基本肯定方向,要求进一步细化方案”,既给了领导希望,又没把话说满。沈放公司的细化脚本需要看,那些精心设计的、试图将他的“核心瞬间”更紧密嵌入叙事框架的串场词,让他感到一阵烦躁,但还是强迫自己逐字审阅,并标记出几处需要坚持独立阐释的地方。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陈墨。他发来一个论坛链接和一段话:「何老师,那个‘江畔观察者’ID,刚刚在论坛发布了一份非常详细的‘练江流域声景采样与分析初步框架’,涉及的技术方法和伦理讨论非常前沿,几乎像是……一份项目开题报告。下面已经有专业用户在讨论其可行性,甚至有人@了省里几个相关领域的教授。」
何炜点开链接,快速浏览。那份“框架”之专业、之系统,远超普通爱好者的水平,甚至触及了一些何炜他们正在摸索、尚未完全厘清的技术伦理边界。这个“江畔观察者”绝不仅仅是旁观者或理论探讨者,他(或她)很可能是一个隐藏的、高水平的竞争者,甚至可能就是B方(专业记录者)的核心成员。他们不再满足于零散发布素材,开始系统性地输出理念和方法论,这是在抢占学术和道德制高点。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前有沈放苏晴的联合围剿,后有李主任的体制内掣肘,现在又冒出这样一个神秘而强大的潜在对手。而他,孤军奋战,手里只有林嵘给的一线希望和尚未成型的方案。
他给陈墨回复:「继续密切关注,记录所有动态,但不要互动。另外,想办法侧面打听一下,最近省内高校或研究机构,有没有新立项的关于声景记录或非遗数字化的课题,尤其是涉及练江流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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