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四十分,办公室里的同事陆续起身,关电脑的“咔哒”声、椅轮滑动声、互相道别声,汇成一阵短暂而轻快的喧响,随即又迅速消散在走廊里。何炜没有动。他面前的电脑屏幕早已暗下去,进入休眠状态,漆黑的屏幕映出他模糊而疲惫的倒影,像另一个被困在玻璃后面的、沉默的魂灵。
他没有开灯。窗外的天光正在一点点褪去颜色,从一种浑浊的灰白,过渡到沉郁的黛蓝,边缘还残留着一抹病态的、掺了铁锈的橙红,像是白日挣扎着留下的最后一道渗血的伤口。远处,老城区鳞次栉比的马头墙屋顶,在暮色中连成一片起伏的、沉默的剪影,比白日里更具重量感,沉沉地压在天际线上。
人声彻底远去,中央空调也到了下班时间,低沉的嗡鸣戛然而止。寂静,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真空的寂静,骤然包裹了他。不是医院那种充满各种细微生命体征声响和无形焦虑的寂静,也不是家里那种弥漫着未竟对话和心照不宣疲惫的寂静。这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废弃场所的、带着尘埃落定意味的寂静。他仿佛被遗弃在这栋逐渐冷却的建筑里,遗弃在“办公室副主任何炜”这个身份的壳中。
无力感,正是在这片寂静里,无声无息地漫上来,不是汹涌的浪潮,而是冰冷的沼泽,从脚底开始,一寸寸淹没他的躯体,浸透他的骨髓。它如此庞大,如此具体,却又如此无处着力。
他想起下午抽空去学校见沈老师。狭窄的教师办公室里,堆满了作业本和试卷,空气里有粉笔灰和旧书的味道。沈老师是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女教师,说话直接,甚至有些刻板。她把轩轩近几次的试卷摊开在桌上,语文,数学,英语,触目惊心的红叉和徘徊在及格线边缘的分数。她指着作文里语无伦次的段落,数学应用题上空白的解题步骤,英语阅读理解大片的选择错误。
“何宇轩以前不是这样的,”沈老师推了推眼镜,看着何炜,“上课走神,作业敷衍,小组活动不参与。这次模拟考,年级排名掉了七十多名。我问过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他什么都不说。”
何炜坐在那张矮小的学生椅上,背脊僵硬,喉咙发干。他能说什么?说爷爷突发重病住院,爸爸焦头烂额工作压力巨大,妈妈疲惫不堪家里气氛凝重?这些是理由,还是借口?在老师审视的目光和那些刺眼的红叉面前,一切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道歉,承诺会加强管教,多花时间督促。但走出校门时,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些承诺。时间?精力?他连自己都快被榨干了,哪里还能挤出多余的东西,去填满一个青春期儿子正在滑坡的世界?
他又想起医院里,父亲日渐枯瘦的手背上新增的淤青(输液针头留下的),母亲偷偷背着他抹眼泪时耸动的肩膀,还有主治医生交代后续康复注意事项时,那长长一串需要自费的药物和理疗项目名称,每一个字都像秤砣,砸在他心头。钱。这个他之前觉得尚可应付、无非是紧巴一些的东西,如今变成了一道越来越深的沟壑,横亘在父亲的健康和家庭财务安全之间。他仿佛能听到积蓄像沙漏里的沙子,正发出细微而持续不断的流逝声响。
还有奚雅淓。早晨餐桌上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深夜书房外她端着牛奶却最终没有敲门的隐约轮廓,两人之间越来越像室友般客气而疏离的对话。那道裂痕,他亲手划下(或许不止一道),却不知该如何弥合。每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不是被父亲的病情打断,就是被工作的电话搅扰,或者,是被自己心底那肮脏的秘密堵了回去。他们像两艘在浓雾中航行的船,即使知道彼此就在附近,也只能鸣响沉闷的汽笛,却无法真正靠近。
而工作……他眼前浮现出老赵拍他肩膀时那种混合着期许与压力的眼神,王科长在方案讨论会上挑剔而锐利的提问,苏晴……苏晴那些专业、冷静、毫无破绽的工作邮件,以及邮件背后,那场发生在昏暗房间里的、令他事后只想仓皇逃离的混乱纠缠。那份他曾投入心血、试图证明自己价值的提案,如今也变成了另一座需要攀爬、却可能随时崩塌的山峰。下周三的会议,像一个倒计时的读秒器,悬在头顶。
所有这一切——父亲的病,孩子的成绩,妻子的疏远,经济的压力,工作的僵局,还有那段错误关系带来的持续羞耻——并非各自独立,它们像无数条纠缠不清的藤蔓,从四面八方生长出来,紧紧缚住他,越挣扎,勒得越紧。他试图扮演好每一个角色:尽责的儿子,权威的父亲,体贴的丈夫,能干的下属。但每一个角色都在向他索取,无止境地索取他的时间、精力、情绪、健康,而反馈回来的,却只有更多的焦虑、挫败和深深的无力。
他曾经以为,中年人的压力,是具体的,一件一件解决就好。但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压力,是所有这些具体的事情交织成的一张巨网,你解决其中一件,其他几件可能因此变得更糟;你顾此,必然失彼。你被困在网中央,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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