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齐彯站稳,蒯遇安移步上前,在汤泉边蹲下。
一手按袖,从药汤里捞起垂落的臂膀,看过伤处恢复的情况,顺势搭上脉息。
“亏他根基稳固,身子折腾成这样,浸了两日药泉,大有起色。”
“义兄他受了太多苦,多亏遇安你,医者仁心,此恩……”
“不必言恩。”蒯遇安制止道,“身为医家,我岂能见死不救?”
“可……是你救了我们,恩同再造,我怎能知恩不报?”
蒯遇安回头,见齐彯神情认真。
无奈叹道:“罢了,你想报恩,那就替我保守水石间的秘密。
“江湖上名来利往,死生无常。
“我这人,胸无大志,又不喜麻烦,只想在山间晒药、逗雀,代师父照顾好良辰。
“寻来的病患,我自不会见死不救。
“可我也不希望将来有麻烦找上门。”
说着,他微侧过头,余光瞥向齐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齐彯不懂江湖,却听出他话中深意。
连连点头,道:“请放心,阁下的救命之恩,我与义兄将铭记于心,不与外人道。”
脉象不见异样,蒯遇安放心起身。
净了手,走到齐彯面前,微笑道:“一言为定。”
齐彯粲然一笑,郑重道:“一言为定!”
这时,南窗疏竹影里飞来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齐彯循声看去。
隔了几竿翠竹,冰天雪地里的汤池露天,足有一二十丈,上方昼夜氤氲着水汽。
周遭长了大片奇花异草。
在冰雪簇拥下,竟然浓绿如春夏时节那般旺盛。
“那边是汤泉谷,师父莳弄的药圃。”
蒯遇安适时言道。
震撼中的齐彯闻声回首,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如……我搀你去南廊底下瞧瞧?”
齐彯垂头看向沉睡中的冯骆明,犹豫了瞬间,使劲点点头。
廊下摆了张四四方方的矮几,两旁铺设有褥席。
蒯遇安搀他出门,在几旁的席褥上坐了,回身放下轩幌。
落日下,一群红嘴黄鸟于药圃中忙碌穿梭。
齐彯目光追随这些灵巧的身影在绿丛里上蹦下跳,信口问道:“水石间这样大,都是你一人在打理?”
蒯遇安摇头。
“药圃栽种的草药世间稀有,师父不放心交与旁人,薅草、灌汲都是他亲力亲为。
“水云间的杂务原先都由哑伯照料,只不过他年岁大了,去岁初夏不慎摔进了溪涧。
“师弟找到他时,人已溺毙。
“他是渠夜兵营里的逃奴,好容易跑出来,却还是无家可归。
“漫山遍野地乱跑,误打误撞闯进水石间。
“从来水石间的不速之客,被师父发现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哑伯不想死,他拼命地磕头,求师父收留。
“当时,师父正好缺药人试药,便就许他留下。
“代价是剜下他的一块膑骨。”
齐彯被计浒的心狠手辣惊住。
当着人家徒弟的面,又不好置喙细究,只说:“既有哑伯试药,计浒前辈为何还要亲自试药?”
“哑伯被羌人割去舌头,口不能言,试药也仅能观其表征,多数时候,师父仅会用他试毒。”
蒯遇安移目看向药圃里的黄雀。
未几,一声若有似无的嗤笑随风送入齐彯耳中。
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才学医那会儿,师父也会拿我试毒。
“有次毒性太烈,我险些挨不过去,连爬出门求救的力气都没有。
“幸好良辰过来寻我,他偷偷捉了只黄雀,害怕师父责骂,便想藏在我屋里养。
“他撞见我七窍流血的模样,以为我被师父毒死,吓得嚎哭不休。
“那次之后,师父便只叫我试些药性温和的散剂。
“哑伯来了以后,就由他来试毒。
“师父出事的那副方子,实非毒方,反而像是某种毒的解药。
“我曾听得只言片语,师父受人之托,要配制一味奇毒的解药。
“他对此十分上心,光是方子都不知拟了多少遭,试药也都是亲自来试。”
往事伤感,他不由得叹了声,神采坚毅,道:“不过,我已找出师父的手札,假以时日,或许就能替他达成夙愿。”
“遇安兄心意赤诚,秉承亡师遗志,如若计前辈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含笑九原。”齐彯如是慰劝。
闻言,蒯遇安不禁笑出声来。
边笑边盯住齐彯看,眼底蓄着抹寡淡的笑,含在棕褐眼瞳深处,耐人寻味。
似欣慰,又像嘲弄。
叫齐彯一时难以分辨。
一阵风打旋吹过屋顶,檐上雪沙纷扬飘下,落进残照里,金沙也似。
金乌西坠,橙红的圆一点一点,飞快地残缺着。
叽喳飞鸣的黄鸟仿佛嗅见黑暗的气息,越发卖力地吵嚷。
日光隐退,齐彯的目力看不大清药圃里的花草。
心里隐隐生疑,这些黄雀忙忙碌碌,好像在采撷着什么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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