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冬天的北山深处,根本没有路。只有嶙峋的怪石、陡峭的斜坡、盘根错节的枯藤,以及被冻得硬邦邦、踩上去打滑的泥土。寒风像无数根细针,透过单薄的衣衫,扎进骨头缝里。
李根柱走在最前面,手里握着镰刀,既是开路的工具,也是警惕的武器。他不时停下来,辨认方向,倾听周围的动静。猎户张大胆被孙寡妇用柴刀抵着腰眼,走在中间,脸色灰败,脚步虚浮,一半是吓的,一半是饿的。周木匠由妻子王氏搀扶着,拖着伤腿,每一步都走得龇牙咧嘴。赵老憨背着一袋最沉的粮食,呼哧带喘,嘴里不住地小声抱怨。狗剩和石头两个半大孩子,紧紧跟在李根柱身后,小脸上满是疲惫和惊惧。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五个大人, 三个孩子,一个俘虏,拖家带口,伤痕累累,像一群被猎人追赶、慌不择路的兽。
他们不敢走山脊,那里太显眼;也不敢走山谷,容易被人堵住。只能沿着山坡的斜面,在岩石和灌木的阴影里,艰难地迂回前行。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日头已经升到头顶,但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砸下来。温度并没有升高多少,风反而更紧了。
就在他们经过一处背风的、乱石堆积的洼地时,走在最前面的李根柱,突然停下了脚步,猛地抬手示意。
后面的人立刻紧张地蹲下身,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
李根柱侧耳倾听,又用鼻子嗅了嗅。空气中,除了干冷的土腥味和枯草味,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和排泄物的臭味?
他警惕地拨开面前一丛枯黄的蒿草,向洼地里望去。
这一看,让他瞳孔骤缩。
洼地底部,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后面,蜷缩着一个人!
那人背靠着石头,蜷成一团,身上裹着一件破烂得看不出颜色的棉絮,头发像枯草一样蓬乱打结,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了。
但李根柱敏锐地看到,那人的胸膛,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他还活着,只是离死不远了。
“有人!”李根柱压低声音对身后说。
孙寡妇立刻持刀上前,站在李根柱侧后方警戒。其他人也紧张地围拢过来,看到洼地里的情景,都吃了一惊。
“死……死了?”赵老憨声音发颤。
“还有口气。”李根柱观察着,“看打扮,不像是胡家的人,也不像猎户或者山民。” 这人比他们还要落魄,身上连件像样的御寒衣物都没有,脚上的一只破草鞋已经烂掉了大半,露出冻得发紫、裂着血口子的脚趾。
“咋办?”孙寡妇问,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警惕。在这种时候,任何陌生人都可能是威胁,可能是伪装成难民的探子,也可能是……携带瘟疫的病患。
李根柱没有立刻回答。他示意众人保持警戒,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走下洼地,靠近那个蜷缩的人。
距离还有几步远时,那人似乎被惊动了,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皮颤动,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空洞、布满了血丝和濒死的灰败,但在看到李根柱的瞬间,那死灰般的眼底,却骤然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绝望、恐惧和最后一丝疯狂求生欲的光芒!
“救……命……”那人从干裂得翻起白皮的嘴唇里,挤出一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像破风箱漏风,“给……口……吃的……求……求你……”
他挣扎着想抬起手,但那手臂瘦得像麻杆,只是无力地抬了抬,又垂落下去。
李根柱停住了脚步,距离那人还有三步远。他能更清晰地闻到那股臭味,也看清了这人皮包骨头的惨状,尤其是腹部那不正常的凹陷和脸上那种长期饥饿导致的浮肿。
这不是装的。这是一个真正快要饿死的人。
“你是谁?从哪里来?怎么在这里?”李根柱沉声问道,手依旧紧握着镰刀。
那人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词:“吴……吴老二……延……延川……逃……逃荒……迷……迷路……三……三天……没……”
话没说完,他眼睛一翻,头一歪,又昏死过去,只剩下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延川?那是更北边、灾情更严重的县。逃荒过来的?迷路在这深山里?
李根柱的心沉了沉。又是一个被这世道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在山野间自生自灭的可怜人。这样的人,在如今的陕北,不知道有多少。
他直起身,走回坡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头儿,咋办?”孙寡妇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赵老憨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还能咋办?赶紧走啊!一看就是个快死的累赘!咱们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余粮救他?万一是胡家派来的探子呢?装着可怜,等咱们救了,再偷偷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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